從黑市上買回的腎最終沒能救活沈之,。去年底，沈之去世。

  2017年6月8日晚,，身患尿毒癥5年的沈之，和腎源提供者王俊,，在停業(yè)一年的湖南湘潭市華僑中醫(yī)院三樓碰面,。這是二人第一次見面：他們通過職業(yè)中介介紹約定,，來這里進行腎移植手術。

  40歲的江蘇淮安人沈之和20歲的廣西桂林人王俊,，都希望通過這場手術之外的交易,，開始新的生活——沈之期待擺脫透析生活，王俊希望還上網貸,。

  湘潭市衛(wèi)計委提供的資料顯示,，手術后三天，沈之被告知腎移植手術失敗,。索賠沒有進展后,，沈之向湘潭市長熱線舉報，稱經熟人介紹到湘潭某民營醫(yī)院進行治療（實際是非法進行人體器官移植）,，該院以治病為由騙取其50余萬元,。該案最初由湘潭市衛(wèi)計委調查。

  當年8月24日,，湘潭市公安局對此事立案偵查,。偵查中發(fā)現該案“黑中介”犯罪團伙與北京、河南,、湖北等地的組織出賣人體器官的“黑中介”保持密切聯系,，形成涉及全國10余個省份的犯罪網絡，且“黑中介”之間以虛假身份,、單線聯系,，通過互聯網物色經濟條件較差、年齡二十歲左右的器官提供者,，誘導提供者自愿低價出賣人體器官,，且在無任何醫(yī)療保障措施的情況下進行活體器官移植手術。

  2018年5月10日,，湘潭市岳塘區(qū)檢察院以涉嫌非法組織出賣人體器官罪,，對主要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訴。湘潭市岳塘區(qū)檢察院認為,，該犯罪團伙中介與中介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分工協作，非法腎臟交易形成如流水線作業(yè)的產業(yè)鏈,，上述犯罪團伙在其他地方作案的可能性也極大,，但很難找到證據。如果這起手術沒有失敗,，這個團伙不會被暴露,。

  武警總醫(yī)院器官移植科主任陳新國表示,，目前器官短缺是全球性問題,。公開數據顯示,，中國每年等待器官移植的患者約有30萬人，但是每年器官移植數量僅約1萬例,。

  全文4959字,，閱讀約需10分鐘

  ▲2017年6月8日晚，沈之在這家醫(yī)院進行腎移植,。新京報記者趙朋樂攝

  尋找腎源

  2012年,，34歲的沈之檢查患有尿毒癥，為維系生命,，他每隔一天就得去醫(yī)院做透析,。

  沈之向湘潭衛(wèi)計委供述稱，原本其樂融融的生活一下子被打亂,，病痛折磨使得他無法再做重活,。雖然透析有醫(yī)保報銷，但大部分藥還需要自費,，為治病,，還向親戚朋友借了一些錢。

  沈之生于1978年2月,，家住淮安市經濟開發(fā)區(qū),。在江蘇淮安一家醫(yī)院治療期間，他認識了病友李建國,，兩人聊起過買腎移植,。但由于沈之只是當地一單位合同工，收入不高,，根本沒錢買腎做移植手術,。

  2017年初，沈之所在的村子被劃為拆遷范圍,，他家分到三套房子,，還拿到一筆價格不菲的拆遷補償款。這讓他又燃起換腎的希望,，“換了腎就可以擺脫透析生活了,。”沈之與妻子多次找到李建國,，請他幫忙聯系中介,。

  李建國也是一名尿毒癥患者，與中介薛飛有過接觸,。十年前,，薛飛曾找李建國表示可以幫忙換腎?！爱敃r我已經做過手術,，所以沒有合作,，不過存下電話?！崩罱▏跈z方的供述中稱,。

  2017年5月，在沈之請求下,，李建國聯系薛飛,。檢方資料顯示，薛飛在器官移植中介中,，只負責尋找買腎者,，聯絡賣腎者另有其人。薛飛找到在此前的一樁腎交易中認識的同行馮濤,。

  馮濤本職是一名醫(yī)療器械銷售員,，他通過一個專門的器官移植群聯絡其他中介，拿到賣腎人王俊的聯系方式,。

  此時的王俊,，正處于無法償還網絡貸款、焦頭爛額的時候,。他由于收入低,，通過網絡貸款公司借了兩萬多元錢。為還錢,，他輾轉借了好幾家網貸公司的錢,，拆東墻補西墻，最終還是沒還上,。

  王俊是廣西桂林人,，1997年11月生，初中沒畢業(yè)就外出打工,。王俊向湘潭衛(wèi)計委稱,，一開始，他與老鄉(xiāng)合伙經營工地食堂,，賺了些錢,，但老鄉(xiāng)退出后，生意慢慢變差,，王俊也沉溺于網絡游戲,，幾乎沒有收入。其實他家境并不算差,，但很少向家人說自己的事,，寧愿借錢也“不想家人知道我沒錢”。

  就在這時，一位網貸公司的人告訴王俊有個賺錢的機會,，給了他一個聯系方式,。取得聯系后，對方（也就是馮濤）告訴王俊需要去武漢,，并給他買了車票,。到武漢后,，王俊被安排做了體檢,，得知需要賣腎后，王俊有些猶豫,，但他身上的錢卻不夠買一張火車票回家,。權衡之下，他最終同意把自己的腎4萬賣掉,。

  湘潭警方發(fā)現,，與王俊聯系的網貸公司人員，用的是沒有綁定身份證信息的臨時社交網絡帳號,，很難找到具體是誰,。此前，有媒體報道稱,，貸款公司向借款人支招,，“沒有錢賣腎還錢?！?

  檢方的資料顯示,，中介稱呼王俊這樣的賣腎人為“小孩”，意思是20歲左右年輕的供體,，腎源比較好,。當時在武漢與王俊同住的還有五位“小孩”。

  等待幾天后,，中介薛飛與王俊聯系,，為他買了去長沙的火車票，并安排在小旅館住下,，等待手術,。

  停業(yè)的醫(yī)院

  賣腎人到位，6月初,，薛飛開始著手聯系醫(yī)院手術,。檢方資料顯示，在長沙沒有醫(yī)院愿意做,，他想到了離長沙只有一小時車程的湘潭,，就開車去“碰下運氣”。

  薛飛“幸運”地找到位于湘潭市岳塘區(qū)的華僑中醫(yī)醫(yī)院，這家醫(yī)院位于芙蓉大道旁,，由于涉嫌非法集資已經停業(yè)一年,，只有幾個值班人員留守。

  華僑中醫(yī)醫(yī)院大樓有5層,，淡黃色的墻磚顯得有些破舊,，醫(yī)院的招牌矮矮的掩映在樹木中，如果不走到跟前,，很難注意到,。

  “隱蔽性好?！毖︼w向檢方供述稱,，他通過工作人員找到醫(yī)院的臨時負責人周庸“院長”，他們協商借用華僑醫(yī)院的手術室做一臺腎臟移植手術,，場地使用費三萬元,。薛飛當時自稱姓劉，叫劉剛,，是湘雅附三醫(yī)院的醫(yī)生,。

  為促成手術，馮濤臨時擔起聯絡醫(yī)生的職責,。檢方資料顯示,，他把這項任務以“醫(yī)生10萬包干”的價格轉包給李華。

  李華曾經做過醫(yī)藥代表,，也接換腎中介業(yè)務,，在醫(yī)療微信群里認識馮濤。事實上,，李華的中介業(yè)務也在患者這塊,，平時接觸醫(yī)生并不多，為做成這單生意,，他在求職網站上自己找醫(yī)生,。

  經過查詢，李華找到外科醫(yī)生黃生和麻醉師張義,。黃生是哈爾濱一家骨傷科醫(yī)院醫(yī)生,，由于不滿意收入，就在網上發(fā)布求職信息,。簡歷中,，他自稱是泌尿外科醫(yī)生，有20年手術經驗,。

  在張家口涿鹿縣一個計生站上班的張義,，因上班待遇不是很好，加上家里負擔比較重，想周末能夠做點兼職,，同樣發(fā)布了簡歷,。他的麻醉師證是2013年考過的。

  李華在網上搜到兩人的信息后,，分別打電話表示有一個手術“私活”,，麻醉師6500元，包含自帶的500元三只肌松（麻醉藥）的費用,，醫(yī)生手術費六萬,。檢方資料顯示，黃生有過猶豫,，但李華告訴他,，這臺手術非常簡單,、好做,，即使出事也不會找到他，最終打消顧慮,。

  同時,，李華之前在網上聯系過的醫(yī)師吳寧，也被叫來做手術助手,，費用兩萬元,。就這樣，三人于2017年6月8日,，趕到湘潭準備手術,。

  失敗的手術

  這是一場從開始就可能失敗的手術。

  棄用將近一年的手術室極其簡陋,，布滿灰塵,，無菌環(huán)境非常差。檢方資料顯示,，醫(yī)生到醫(yī)院后發(fā)現很多手術器材缺失,，薛飛在外面買了補齊。準備手術時,，醫(yī)生又發(fā)現手術室內的電刀是婦科用的,，無法用來取腎，“院長”周庸臨時從外面借了電刀,，晚上11點多才拿回來,。

  沈之看到手術室比較臟，覺得不靠譜,，曾提出不想做,，但錢已經提前交了，有點不知道怎么拒絕。

  手術正式開始前,，醫(yī)生黃生看了腎移植手術雙方的資料和一些檢查結果,，認為匹配條件不好，再加上手術室條件惡劣,，覺得不符合手術條件,，風險很大。他把這一情況告訴李華,，李華,、薛飛等人商議后，依然決定繼續(xù)手術,。

  湘潭市岳塘區(qū)檢察院公訴人向重案組37號（微信ID：zhonganzu37）透露,，犯罪嫌疑人過于貪心，雖然手術失敗率比較高,，但他們抱著僥幸心理,，希望手術能夠成功。對于這一情節(jié),，在量刑上可能會酌定加重處理,。

  手術助手吳寧回憶，腎移植手術完成后,，他發(fā)現腎臟顏色不好,，告訴黃生。黃生將情況告訴李華,，李華表示還是進行縫合,。

  手術進行到次日凌晨七八點才結束，沈之被推出病房時,，李建國注意到尿袋里沒有尿,，隨口問了一句，有人謊稱,，“已經換了一袋”,，但實際并沒有。黃生知道手術已經失敗,，因為條件好的話,，這個手術完成后應該就要出尿了。

  但王俊和沈之都不知道這些情況,。手術完成后,，王俊拿到4萬塊錢和3000元紅包。沈之支付給李建國手術費用等共計46萬元,，李建國給了薛飛40萬,，薛飛支付給李華和醫(yī)生18萬元,。

  ▲2017年6月9日，手術失敗后,，沈之被這輛救護車送往長沙,。

  “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有中介”

  做完手術，王俊被安排在醫(yī)院休息四天,，院長夫人煮好荷包蛋,，每天送過來給他吃。之后,，王俊租住在醫(yī)院附近的小旅館中,，等傷口長好，坐火車回到廣西,。

  手術當天,，沈之被華僑中醫(yī)醫(yī)院的急救車送到長沙泰和醫(yī)院。薛飛打點了這家醫(yī)院的醫(yī)生,，幫忙收治在外院做移植手術的沈之,。

  檢方資料顯示，在泰和醫(yī)院,，沈之被給予抗感染,、抗排異治療,，但一直是無尿狀態(tài),，超聲檢査報告提示右側髂窩移植腎血液顯像欠佳，經過幾次血液透析后仍然是無尿,。主治醫(yī)生告訴沈之,，要么繼續(xù)透析，要么進行腎移植,。

  2017年6月14日,，沈之移植的腎已經壞死，進行腎臟摘除手術,。之后,，沈之家人要求薛飛等人退款，要回近20萬元,。但剩余的錢一直沒要回來,，找不到薛飛，沈之及家人多次前往湘潭找周庸要錢,。無果后,，沈之打市長熱線舉報，這起非法器官買賣交易才進入人們的視野,。

  湘潭市衛(wèi)生計生綜合監(jiān)督執(zhí)法局最先進行行政偵查,，據媒體報道,，最開始沈之并沒有透露是因為買腎，只說遭遇醫(yī)療詐騙,?！翱赡馨严蛳嚓P部門反映作為要錢的籌碼，那邊說退錢的時候,，沈之就不積極反映了,，不給他又打電話，反反復復很多次,?！?

  后來，衛(wèi)計委才意識到這是一起非法組織出賣人體器官犯罪案件,，由公安機關介入調查,。

  湖南湘潭警方通報稱，偵查中發(fā)現該案“黑中介”犯罪團伙與北京,、河南,、湖北等地的組織出賣人體器官的“黑中介”保持密切聯系，形成了涉及全國10余個省份的犯罪網絡,，且“黑中介”之間以虛假身份,、單線聯系，通過互聯網物色經濟條件較差,、年齡二十歲左右的器官提供者,，誘導提供者自愿低價出賣人體器官，且在無任何醫(yī)療保障措施的情況下進行活體器官移植手術,。

  檢方資料顯示,，上述手術后，李華有意培養(yǎng)自己的醫(yī)生資源,。2017年10月31日,，他約山東的一位護士和醫(yī)生助手，到鄭州談今后合作事宜,，被公安機關抓獲,。

  李華供述稱，“換腎整個過程,，包括找患者,、找供體、找醫(yī)生,、找醫(yī)院,、找醫(yī)療器械等環(huán)節(jié)很多，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有中介,，甚至中介找中介,，很多時候我連患者本人,、醫(yī)生都從來沒有見過，在哪里做的手術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拿中介費,，因為不和患者直接接觸，所以賺的就少,?！?

  湘潭市岳塘區(qū)檢察院認為，該犯罪團伙中介與中介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分工協作,，非法腎臟交易形成如流水線作業(yè)的產業(yè)鏈，上述犯罪團伙在其他地方作案的可能性也極大,，但很難找到證據,。如果這起手術沒有失敗，這個團伙也不會被暴露,。

  賣腎者身體虛弱很后悔

  去年年底,，遭遇此次手術失敗的沈之去世。

  2017年11月份,，湘潭市衛(wèi)生計生綜合監(jiān)督執(zhí)法局辦案人員前往江蘇回訪時,，沈之的精神狀態(tài)尚可，“開車很快,?！鄙蛑嬖V辦案人員，當時他想,，如果手術成功,，他還要包5萬元紅包給中介們，再去外地玩幾天,。

  湘潭衛(wèi)計委工作人員稱，如今,，曾經胖胖的王俊很虛弱,，經常臥床休息，提水時手都抖,，為照顧他的情緒,，辦案人員沒有告訴他家人，只說他因打架需要做個筆錄,。當時王俊雖然還清貸款,，但手機欠費交不起，口袋里只有五塊錢,，他很后悔,，但是已無法挽回,。

  介紹沈之換腎的李建國，由于身體原因被取保候審,，如今他依然需要在醫(yī)院透析治療,。李建國一直認為，自己是出于好意,，幫沈之詢問,，拿的6萬好處費，在沈之手術失敗后立即歸還,，沒想到沈之將自己告發(fā),。

  武警總醫(yī)院器官移植科主任陳新國接受重案組37號（微信ID：zhonganzu37）采訪時表示，由于尿毒癥患者只能依靠透析維持生命,，每周至少三次透析,，少去一次就無法達到身體電解質平衡，毒素積淀,，嚴重時會直接威脅生命,。直接進行腎移植手術可以使患者生活質量提升?！澳I移植的配型比較嚴格,，患者等待幾個月甚至幾年的都有?！?

  陳新國表示,，目前器官短缺是全球性問題。公開數據顯示,，中國每年因終末期器官衰竭而苦苦等待器官移植的患者約有30萬人,，但是每年器官移植數量僅約1萬例。

  中國人體器官捐獻與移植委員會主任委員,、前衛(wèi)生部副部長黃潔夫在接受媒體采訪中提到,，器官捐贈短缺并非器官移植最大的難點。

  “難點首先是經濟原因,，很多病人沒有錢接受移植,，其次是沒有那么多夠資質的醫(yī)院和醫(yī)生可以做移植手術，服務能力有限,?！秉S潔夫說， 2007年中國頒布《人體器官移植條例》,，2011年把器官買賣和非自愿摘取器官納入刑法調整范圍,。在過去的10年中，中國共破獲器官移植“黑中介”32個,，搗毀14個非法器官移植窩點,，立案調查18所醫(yī)療機構,，抓獲犯罪嫌疑人174人。

  陳新國認為,，除國家嚴厲打擊器官買賣外,，加大器官捐贈宣傳也非常必要。黃潔夫也曾說過,，“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人的生命雖然是有限的，但是可以通過器官捐獻,，使一個人的生命在另外幾個生命中得以延續(xù),。

  （編輯：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