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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失語”已成為一個越來越需重視的社會問題。此前,，中國青年報社調(diào)中心聯(lián)合問卷網(wǎng)對2002名受訪者進行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76.5％的受訪者感覺自己的語言越來越貧乏。在豆瓣小組“文字失語者互助聯(lián)盟”里,，很多受“文字失語”困擾的網(wǎng)友集結(jié)一堂：心中所想難以付諸文字,，離開梗就不會說話，過于依賴表情包,、梗,、流行語、省略語，不是你在說話,，而是“話”在說你,，未經(jīng)你的思考和語言生成。久而久之,，你的文字表達能力便被梗塞住了,，表意能力嚴重萎縮，成為“語?！被颊?，也就是文字失語：社交語言匱乏，語塞沉默型社交恐懼,。寫作達不到要求的長度,，幾句就寫完，其他靠絞盡腦汁地擠,、編,、憋。奈何當年沒文化,，看到悲傷“很好哭”就脫口而出,，“內(nèi)卷”一詞幾乎概括所有現(xiàn)象，“雙向奔赴”泛濫成“語災(zāi)”,，語言干癟貧乏,，語料庫里就那么幾個詞，沒有能力用豐富的語言將所看所思清晰地表達出來,。

文字失語有很多原因,，比如讀書少、與人交流少,、寫作少,、過度依賴電子媒介電子表達。電子媒介中對文字表達形成最大沖擊甚至帶來文字失語的,，尤其要說的是劣質(zhì)短視頻,。重視頻輕文字的媒介環(huán)境中，直觀,、可視,、娛樂化的短視頻在傳播中形成壓倒性的覆蓋，“當時覺得很有意思,，就順手拍下來,，沒想到居然火了”之類迎合大眾獵奇需求的擺拍視頻，幾乎全面占據(jù)了公眾閱讀和視覺世界,。娛樂也就罷了,，但如果青少年的日常閱讀,、信息獲取、網(wǎng)絡(luò)環(huán)境也被這些“垃圾”所環(huán)繞,，那是非?？膳碌摹?

前段時間給孩子訂了幾份報紙和雜志,，試圖培養(yǎng)他通過紙質(zhì)媒介在文字閱讀中獲取信息和知識的習慣,。紙質(zhì)媒介文字閱讀本來是閱讀的基本方式，但當下的電子媒介環(huán)境已經(jīng)顛覆了這一傳統(tǒng),，孩子們已經(jīng)被深深嵌入Ipad,、筆記本電腦、手機的“裝置范式”中,，電子閱讀成為主流媒介,。讓他讀報看書，一是了解每天“嚴肅的時事熱點”（而不是社交媒體熱搜上的奇聞八卦）,；二是培養(yǎng)專注,，讀書看報不像電子媒介那樣有天然吸引力，文字可能是枯燥的,，但閱讀必須要有一個耐枯燥的過程,，先澀后暢，先慢后快,，才能進入深度思考所需要的專注境界。如傳播學(xué)家麥克盧漢所說,，印刷品中細長,、平直、排列整齊的字符能讓人類保持清醒,、冷靜,。第三，文字閱讀才能滋養(yǎng)文字輸出,，短視頻的形象直觀很多時候只是消費,、消磨你的時間。

看看那些熱搜上的很多劣質(zhì)短視頻是怎么生產(chǎn)出來的,？某媒體的一篇采訪,，以某平臺走紅的爆款視頻為切入點，談了流量與幕后制作的問題,。從頭到尾,，那個短視頻制作人都在強調(diào)，“不要講邏輯,，觀眾不需要高級的東西”“不要教育引領(lǐng)觀眾,，盡可能滿足他們”“觀眾們很懶,，別讓他們動腦”“觀眾沒有耐性，讓他們爽了就行”——真讓人恍然大悟,，不要講邏輯,，盡可能滿足；別讓他們動腦,，讓他們爽,，這不就是那些火爆的短視頻給人的感覺嗎？

這讓人毛骨悚然,，不動腦,，滿足感官刺激，不講邏輯,，爽,，泡在這樣的劣質(zhì)可視化環(huán)境里，一個人怎么可能保持思考能力,，又怎么可能不患上文字失語癥,？文字是線性和理性的，需要動腦,、講邏輯,，克制“爽”和“刺激”，“重視頻輕文字”的閱讀環(huán)境沖擊著文字表達的思維根基,，弱化著文字作為基本表達媒介的位置,。

《娛樂至死》一書作者波茲曼說：大學(xué)里對于真理的認識，同印刷文字的結(jié)構(gòu)和邏輯密切相關(guān),，因此,，高學(xué)位的候選人必須把自己的專業(yè)見解寫成論文。這是因為,，書面文字使思想能夠方便地接受他人持續(xù)而嚴格的審察,，書面形式把語言凝固下來。需要把語言放在眼前才能看清它的意思,，找出它的錯誤,，明白它的啟示——確實如此，這就是為什么對人類至關(guān)重要的那些事務(wù),，都必須訴諸文字去固化,，嚴肅的討論和分享往往都以紙面文字為交流中介。2003年,，波音公司用28頁PPT說服NASA相信,，哥倫比亞號航天飛機不會因為一塊硬泡沫的脫落而有危險。結(jié)果,，哥倫比亞號在返航中失事,。從此NASA規(guī)定,，在重要的事件上，禁止用PPT來匯報和演示,，必須使用“完整的句子”和“具有邏輯的文本”,。

文字落到紙上，白紙黑字很難更改,，由此才變得莊重和神圣,。不僅是“航天航空”這種事關(guān)無數(shù)人命的事，必須要“具有邏輯的文本”,，嚴肅的閱讀也是如此,，形象、直觀,、可視可以用來增強說服力,、感染力和傳播力。

視頻化和可視化,，容易給閱讀者一種“直達對象”的直接感,，多直接啊，那就是歡樂的場景,，那就是青山綠水,，那就是大地蒼茫白雪皚皚，讓文字萎縮的,，正是這種“感性直觀”,，直觀到無須文字的存在，不需要經(jīng)過文字描述這個思維中介了,。

當電視這種媒介還處于研制和試播階段時,，電影理論家愛因漢姆就預(yù)見到了它對智慧的考驗：“我們所掌握的直接經(jīng)驗的工具越完備，我們就越容易陷入一種危險的錯覺,，即以為看到就等于知道和理解。電視是對我們智慧的一次嚴重的新考驗,。這個新手段,，如果掌握得當，它將使我們的生活更加豐富,。但是它同時也能使我們的頭腦入睡,。我們決不能忘記，過去正因為人不能運送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不能把它傳達給別人,，才使得使用語言文字成為必要，才迫使人類運用頭腦去發(fā)展概念,。因為,，為了描繪事物,，人們就必須從特殊中概括出一般；人們就必須選擇,、比較和思索,。到了只要用手一指就能溝通心靈的時候，嘴就變得沉默起來,，寫字的手會停止不動,，而心智就會萎縮?！?

說得太深刻了,。文字不只是文字，它與思維密切相關(guān),。文字的過程是運用概念思考的過程,，概括、抽象,、提煉,、比較、描述,，用文字去思考和輸出的過程,，迫使大腦訓(xùn)練概括與提煉能力。直觀可視的視頻,，解除了人們“文字思考之勞苦”,，一切盡在視頻中——文字思維沉默，與之對應(yīng)的思維心智就萎縮了,。

視頻和圖像提供的是一種“感覺直觀性”,，這種“直觀”意味著日常的、觸手可及的,、非抽象的,，在“那就是”的感覺直指語法中，以自身去明見,，這叫“自明性”,，可以不需要語言文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邏輯、概念,、抽象這種深度思考,，必須借助文字，文字的功能是透過“感覺直觀”飛躍到“本質(zhì)直觀”,，用文字透視到事物的本質(zhì),，讓事物的深層質(zhì)感與紋理經(jīng)由文字呈現(xiàn)出來,。最近常用網(wǎng)絡(luò)用語“太美了”“泰褲辣”（表示“太酷了”），這只是一種感覺直觀層面的感慨,，怎么美,？傾城今始見，傾國昔曾聞,。媚眼隨羞合,，丹唇逐笑分。風卷葡萄帶,，日照石榴裙,。美的質(zhì)感就出來了。高級的美,，洞見本質(zhì)的美,，在文字中讓人浮想聯(lián)翩?！段男牡颀垺钒堰@種文字境界表達得很透徹：故其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jié)侯,，則披文而見時。

麥克盧漢說,，字母表使我們的大腦與我們天性中更加具象的感知分離,。什么意思呢？我們天性中有對具象的感知能力,，依賴具象和形象的事物,，而文字讓我們擺脫了這種依賴，與具體的事物形成“間離”,，在“間離”中去冷靜,、深刻、可普遍化的思考,。比如，大象的力量人們都能看見,，從其龐大笨重的身材和粗壯的四肢可以具象地感知到,，但細微如螞蟻的力量，你能感知到嗎,？千里之堤,，潰于蟻穴,，螞蟻的力量能把堅固的大堤給整崩潰。我們的肉眼根本看不到螞蟻是怎么啃食堅固的大堤的,，這就需要訴諸抽象,。大江東去，大浪淘沙,，卷起千堆雪,，巨浪的力量是看得見的，但滴水之力是看不見的,，滴水石穿,，必須訴諸抽象。獅子的力量形象直觀,，但我們身體內(nèi)細菌,、病毒的力量呢？不能都借助顯微鏡,，必須調(diào)用起抽象能力,。概念、歸納,、邏輯,、提煉、分類,，這些與文字緊密相連的思維語法,，超越日常生活的具象去洞見事物之本質(zhì)。抽象化要求“在現(xiàn)象的上位概念中尋求解釋因,，并用簡化的命題形式表達出來”,。

由于語言文字在描述“形象”時是間接的，所以哲學(xué)家黑格爾認為,，“語言在喚起一種具體圖景時,，并非用感官去感知一種眼前外在事物，而永遠是在心領(lǐng)神會”,。好一個“心領(lǐng)神會”,，它訓(xùn)練的就是我們的心智語法，擴展了我們的表意空間,，全面調(diào)動感覺和思維系統(tǒng),，去解讀與理解文字背后的意義。汶川地震15年,，震撼我的不是當年悲情悲慘的災(zāi)難視覺,，而是這樣一段平淡的文字：地震那年，我六歲。我活著,，很多同學(xué)都不在了?，F(xiàn)在我上大學(xué)，每次回家遇到那些同學(xué)的家長,。他們都把我拉住,，上上下下看個遍，“都這么大了”,。

如此平淡的描述,，卻能在人心中掀起巨大波瀾，讓人淚流滿面,，它不是訴諸感性直觀的沖擊,，而是在調(diào)動人們的感覺和思維想象中，在喚起種種記憶中,，去完成一場紀念,。對于閱讀和寫作，更重要的正是這種“可思化”,，讓人去思考,，讓人在思考中參與結(jié)論，喚起共通的人性人情,，凝固更深刻的記憶,。

那種訴諸直觀、形象,、快感,、趣味的畫面，更多的是在激發(fā)感官刺激和欲望消費,。當你看短視頻時,，多會處于一種節(jié)奏感染或放空狀態(tài)，很少會跟著思考,，更少有“把它說出來寫出來”的同步思維,。讀書不一樣，如一直倡導(dǎo)閱讀的文學(xué)教授周憲所言：閱讀與思考密不可分,，文字的理解就是努力通過抽象的能指來理解其后的所指,，把握文字的復(fù)雜意義，眼睛在頁面黑色字體間有序地掃視,，不斷地在頭腦中轉(zhuǎn)換成特定的意義,。讀書是從容、雙向的和可以反復(fù)的,，而視頻則是單向的,、不可逆的,、不可停頓的。默讀的孤獨性和理性思考,，有助于建構(gòu)“理性自主的自我”，讓思維在默讀和靜觀中保持文字生成的活性,。

語言和文字是思考生成的,，文字又促進著可思，文字失語癥,，失語的不只是文字,，更是用概念和邏輯進行深層思考的能力，我們賴以表達的文字思維,，不能被那些娛樂你感官的垃圾短視頻給廢了,。安靜下來，打開那本書,。

 (編輯: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