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趕往黃中原葬禮的路上,，主播吳力覺得事情太詭異,。這是他近1個月參加的第二場主播的葬禮。上一場黃中原也參加了,。沒人想到黃中原會出事,。

他們都靠直播喝酒掙錢，有主播一晚上喝10多斤白酒,，和他們相比,，黃中原喝的并不多。吳力回憶,，黃中原多數(shù)時間是“陪粉絲聊天”,。

黃中原的妻子告訴記者，黃中原死于嘔吐物窒息,。

每晚她都會去丈夫直播的房間看一眼,，怕他出事。黃中原日常工作是在鏡頭前,，大口咽下白酒,、生雞蛋、蝌蚪,，甚至煙頭,。晚上直播喝酒，喝到凌晨兩三點才下播,。

5月底,，黃中原的妻子一直在醫(yī)院照看生病的孩子,，只能通過電話和短信“監(jiān)視”丈夫。出事前一天是兒童節(jié),，黃中原來接妻子和孩子出院,。

在醫(yī)院旁邊，黃中原習慣性地買了張彩票,。他喜歡買彩票,，年輕時曾在“快三”彩票上投了幾萬元，沒中過獎,。但他仍期待著暴富,，“錢比命重要”，他在直播房間墻壁上用粉筆寫上這句話,。

傍晚回家,，黃中原只喝了點小米粥就上樓準備直播。因為長期喝酒,，黃中原的胃不好,，只能吃些軟的東西，他越來越瘦,，174厘米的個子,，只有102斤。

6月1日晚上,，4歲的兒子睡前叮囑爸爸,，“爸爸你少喝一點，我先睡覺啦,，明早我要看見你在我身邊”,。

他們住在二層小樓里，房子是去年黃中原借了30多萬元新蓋的,。一層裝修得很精致,，門口的木質(zhì)秋千是他手工做的，墻上掛的國畫是他畫的,，畫上一個孩童悠閑地騎在牛背上,。午夜12點，黃中原的妻子和孩子已經(jīng)入睡,。

樓上則是沒裝修的毛坯房,，黃中原在其中一間屋子直播。屋里只有一張床,、一套桌椅和兩盞直播用的燈,。

當農(nóng)田和樹林隱入深夜，黃中原家的燈還亮著,。

黃中原的鄰居,、一位60多歲的大爺還在睡夢中,。他曾在半夜刷到過黃中原的直播，看到黃中原猛灌啤酒,，他沒看兩眼就關了,，“這東西沒啥價值。為了掙錢不要命了” ,。黃中原在村里名聲不太好,，就連不看直播的老人,，也知道他吃老鼠,。

凌晨4點左右，鄰居大爺突然被黃中原家人的電話叫醒,，讓他幫忙找村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

“中原不行了”，電話里說,。

沒人能說清楚,，黃中原當晚到底喝了多少酒。平臺上已經(jīng)找不到這場直播的截圖或視頻,。有粉絲后來告訴黃中原的妻子,，黃中原喝了兩三瓶白酒后，有“10多分鐘大喊大叫”,，然后直播就終斷了,。一名粉絲稱，彈幕里有人說“打120吧”,。但最終沒人打出這個電話,。

黃中原出殯那天下著大雨，粉絲和朋友把他的棺木抬上了山,。

死亡的循環(huán)

15天前,，吳力和黃中原參加“三千哥”王兆豐的葬禮，主播來了好幾桌,，還有人試圖直播,。

相比黃中原，王兆豐直播時更亢奮,，在圈子里朋友很多,。王兆豐經(jīng)常在直播中喝醉，他把醉酒也當作表演的一部分,。有次喝多了,，他躺在灑滿彩色紙片的地上打滾，搖晃著跳舞,。粉絲在屏幕上高呼“666”“有兩下子”,。姐姐王麗打電話讓他下播,，他反而把她拉黑。

5月17日凌晨,，在直播中喝下7瓶白酒和3瓶紅牛后,，他就一直趴在桌上，隨后直播中斷,。他平時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的房子里直播,，妻子帶著孩子在縣城上學。下午被村民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死亡,。

吳力回憶，王兆豐性格大大咧咧,，為人仗義,，笑起來有兩個酒窩。他自稱“互聯(lián)網(wǎng)第一能喝”,，為了顯得夸張,，他用比臉還大的巨型酒杯裝酒，把頭埋進去喝,。但他的朋友和家人說,，他真實的酒量只有半斤。

王兆豐生前直播的房間里,，由于擔心擾民,，窗戶被全部封死。墻上貼滿了A4紙,，上面寫著“我命由我不由天,，滅你只在揮手間！”

他初中畢業(yè)就進社會闖蕩,，賣過水餃,、做過豬腳飯，后來做生意賠了錢,，2020年為了還債做直播,，有不少“大哥”“大姐”（財力雄厚的打賞粉絲——記者注）給他打賞。

今年年初,，王兆豐終于在老家買了套房子,。王麗勸弟弟轉(zhuǎn)行開個小店，“總歸要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但王兆豐已經(jīng)離不開直播,。他過年吃飯時也拿著手機，“走到哪播到哪”,。

王兆豐去世后,，家人從他的保險柜里發(fā)現(xiàn)了一沓電話卡,。每次被平臺封號后，他就用這些新號碼注冊小號繼續(xù)播,。

去年9月,，王兆豐因直播中飲酒過量住進了ICU，診斷結(jié)果包括急性酒精中毒,、急性胃黏膜病變,、肝損害等，直到出事前,，他還在喝中藥,。

去年出院后沒多久，他又開始在直播中灌白酒,。他覺得自己進ICU是因為喝了假酒,。一名粉絲回憶,，王兆豐曾在直播中說,，“做主播光宗耀祖”。

網(wǎng)上流傳著王兆豐生前最后一場直播的截圖,，他趴在桌上,，彈幕里有人開玩笑，“直播睡覺月入百萬”,。

王兆豐的葬禮上,，王麗記得黃中原一直“愣愣的”，盯著王兆豐的照片不說話,。她用手指著黃中原,，流著淚說：“尤其是你，千萬不要再喝了,?！?

王麗也看過黃中原的直播。她知道黃中原和弟弟一樣喝酒“實誠”,，從不兌水,，甚至總是壓著不吐。

“他都點頭了,。他都答應我了,。”王麗對記者說,。

15天后,，王麗得知黃中原去世的消息?！奥牭竭@個,，我真的挺生氣,，好恨他們?！彼穆曇粑⑽㈩澏?。

半年前，江蘇鹽城患肺結(jié)核的主播“耀子”去世,，也和直播中長期飲酒有關,。那時王兆豐也參加了他的葬禮。

沒人知道第一個因直播而死的主播是誰,。

2017年11月,，高空極限運動第一人、在花椒直播等平臺上進行高空表演的“網(wǎng)紅”吳永寧,，在湖南長沙華遠國際中心攀爬時墜樓,。

2020年6月，沈陽一名“大胃王吃播”王先生在準備直播時突然出現(xiàn)身體發(fā)麻,、頭暈目眩等癥狀,，在醫(yī)院連續(xù)搶救7天后去世。

2021年3月,，吃播網(wǎng)紅“泡泡龍”離世,，生前體重已達320斤。

2021年10月,，網(wǎng)紅“羅小貓貓子”在直播中喝“敵草快”自殺,，經(jīng)搶救無效去世。直播間有網(wǎng)友起哄讓她“喝下去”,。

今年5月27日,，312斤的網(wǎng)紅“翠花”在減肥訓練營離世。 除了白天訓練,，她還會在晚間直播,，當著粉絲的面加練。

某直播平臺財報顯示,，2023年該平臺第二季度收入277.44億,，平均日活躍人數(shù)達3.76億，再創(chuàng)歷史新高,。線上營銷服務和直播是主要營收來源,，分別占52%和36%。

在巨大的收益面前,，一些主播和流量賽跑,，直到死亡。

奇觀的誕生

這些為流量越來越拼命的主播，讓觀眾的興奮閾值不斷提高,。

“那些才藝,，什么唱歌、跳舞軟綿綿的,，沒意思”,，54歲的雜貨店店主李秀蓮對記者說。她喜歡“狠PK”那股子熱鬧勁,，主播聲嘶力竭地拉票,，“屏幕上的字唰唰唰往上飛”。她平時看店無聊,，就會點進直播間,。

主播也會用話術刺激觀眾，“有沒有家人救救我” “大家守一下塔”,。

李秀蓮喜歡一位30歲出頭,、長相帥氣的男主播，每次聽著對面主播罵得難聽,，自己支持的主播不斷求救,，“恨不得我上去幫他拉票”。她很清楚主播和現(xiàn)實中的朋友不一樣,，“網(wǎng)上有什么真朋友,？但被氣氛帶進去，管他真朋友假朋友,，有錢就支持他”。

看到對面主播輸了做懲罰,，李秀蓮從不會心軟,。有次李秀蓮支持的主播贏了一個女主播，懲罰是喝6瓶水,，然后把自己綁在樹上,，兩小時不能動。最后那個女主播尿了褲子,。

李秀蓮心中閃過一絲內(nèi)疚,。她知道那個女主播是單親媽媽，當時“也有一點心疼的感覺”,。但她馬上被滿屏的“大姐威武”字幕,，轉(zhuǎn)移了注意力，“被那個氣氛一帶,，啥都忘了”,。

接受記者采訪的“狠PK”觀眾中，有人說自己刷禮物就像是“買張動物園門票”，有人把看懲罰當作“壓軸節(jié)目”,。

他們表示,，PK過程中最刺激的環(huán)節(jié)，是“大哥”“大姐”出手時,。巨大的特效占滿大半個屏幕,，彈幕清一色的“感謝大哥/大姐”“大哥/大姐威武”，將直播間的氣氛烘托到頂峰,。所有人共享“碾壓”和“反轉(zhuǎn)”帶來的快感,。

出手越闊綽的“大哥”“大姐”，平臺顯示的等級數(shù)字越高,。砸錢是最快速升級的方法,，一開始升級不難，從1級到10級只用20多元,。從40級到50級,，所需金額已經(jīng)達到了100多萬元。升到60級的人屈指可數(shù),，因為需要消費2000萬元,。他們被稱為“神豪”。

李秀蓮雖然不怎么刷禮物,，但幾乎每天都看那位主播,。花了兩年,，主播把她拉入粉絲“家人群”,，她覺得“倍兒有面子”。

群里的粉絲都把“守護主播”當作共同使命,，有人說自己月底才發(fā)工資,，拜托別人“好好守護”。有人開養(yǎng)殖場,，說“等我這批豬出了,，我來堅守”。為了表達感謝,，主播會給群里的粉絲寄些小禮物,，比如家鄉(xiāng)的農(nóng)產(chǎn)品。

有時刷禮物也是種發(fā)泄,。一位26歲的年輕“大姐”,，半年內(nèi)刷了120萬元。她的家境很好,，不愿透露自己的工作,，她告訴記者，自己平時工作強度不高，一般都是白天戴著耳機聽直播,，晚上陪家人,。

心情不好的時候，她看某個主播“長得不順眼”“嘴這么賤”,，就會故意給這個主播的對手上票,，為了看他輸了做懲罰。有次直播懲罰是1000票吃一個雞蛋,，她討厭其中一個主播,，就給對面主播上了10萬票。

“沒有PK我肯定不會上票”,，她承認,，“你一旦看了，那種氛圍就像吸毒一樣,，會上癮的,。”她覺得看直播就像購物,，“有些人不上票只是因為沒有消費能力,，而不是因為理智”。

賭徒的命運

吳力很感謝那些“大哥”“大姐”,。他們決定了自己在“賭局”里的命運,。

每次直播的PK倒計時開始，屏幕一分為二,，主播的票數(shù)被量化成一道光條,，主播也叫它“血條”。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吳力嘶吼著拉票,，劣質(zhì)話筒“滋啦滋啦”直響。

當PK結(jié)束,，自己的票數(shù)超過對手，“冠軍”二字躍上屏幕,，吳力會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喊“謝謝大哥！兄弟們把解氣打在公屏上,！”鞠躬時,，頭快要低到地上。

每次PK他輸了,，做完懲罰,，有人佩服，“你也是個狠人，關注你了”,。有人譏笑,，“哈哈，炸熟了”,。有人對懲罰不滿意,，“不夠狠，再加20個”,。

漸漸地,，吳力認為“狠”才能幫他贏得尊重?！拔业男睦砭拖衲切┨魬?zhàn)冰山的,，徒步的。我挑戰(zhàn)的東西,，沒人能完成,。我完成了，就有一種成就感,?！?

粉絲的回應讓他更加確信這點。有個經(jīng)常刷禮物的“大哥”,，自稱是某集團老板,，私信夸吳力，“感覺你跟我年輕時一樣,，打拼的時候有一股韌勁兒,，輸了也不服輸”。

如果不笑,，吳力看起來很不好惹,。他頭頂有塊拇指大的地方，剛長出嫩肉,，他用那里砸碎過啤酒瓶,、磕爛過紅牛罐。肚子上形狀不規(guī)則的疤是鞭炮炸的,。手臂上有密密麻麻隆起的,、煙頭燙的疤痕。

他嚼過玻璃碴,，含過鞭炮,，刀片劃過舌頭，這讓他失去過半個月的味覺,。去年6月,，因為把鞭炮夾在耳朵上面,，他感覺耳朵里疼了兩天，去醫(yī)院被診斷為耳膜穿孔,。

他住在國道邊的一個修車行樓上,，貨車的轟鳴和修車的噪音是他直播最好的掩護。

從黃中原葬禮上回來,，二女兒的班主任發(fā)來信息,，催他交4900元的學費。他一個人拉扯3個女兒,，每月要還1萬多元的網(wǎng)貸,。即使是大年三十、女兒們的生日,，吳力也沒停播過,。兩個朋友因直播離世后，每天晚上8點,，吳力還是準時開播,。

3人最后一次聚會是今年2月，吳力和王兆豐去找黃中原玩,。三門峽的高陽山上,，風還帶著寒意。吳力看著遠遠被落下的兩個朋友,。他們氣喘吁吁,。“身體都×××喝廢了”,，吳力開他們的玩笑,。

在山頂，他們拍了張合照,。照片里,，黃中原站在中間摟著他們，吳力和王兆豐在旁邊豎起大拇指,。

王兆豐和黃中原相繼離世后,，3人的合照廣為流傳。主播群里有人發(fā)語音“@”吳力,，“（你）能不能死,？新聞還沒過呢”。直播間里也有粉絲提醒他,，“就你還活著，你要注意了”,。

吳力經(jīng)常提到“幾率”,，他現(xiàn)在不接喝酒的懲罰,，不玩“點單”（粉絲直接出錢指定主播做任務，任務的難度和禮物的價值掛鉤——記者注）,，他覺得這樣出事的“幾率”會小很多,。他現(xiàn)在玩的懲罰都是外傷，“外傷頂多是流血,，去醫(yī)院包扎一下就行”,，他這樣說服了自己。

他用身體,，賭一次“天時地利人和”——正好定的懲罰足夠刺激,，正好“大哥”“大姐”來了，正好自己的表現(xiàn)讓“大哥”“大姐”開心,。錢就到手了,。

王兆豐入行是因為做生意賠錢，黃中原讀大專的時候就欠著網(wǎng)貸,，吳力是因為網(wǎng)賭欠了70多萬元,。

直播是他們的救命稻草，他們想再賭一把,。吳力告訴記者,，“感覺就像是，即使我只是初中畢業(yè),，我在這里也能賺到第一桶金”,。

2016年作為“直播元年”，中國大陸提供互聯(lián)網(wǎng)直播平臺服務的企業(yè)超過200家,。據(jù)某家平臺官方數(shù)據(jù),，2018年，中國有超過1600萬人從這家平臺獲得收入,。

相比才藝和搞笑主播,，“狠PK”入行門檻很低，只需要有一部手機和一具能忍受疼痛的身體,。他們管自己叫“互聯(lián)網(wǎng)上要飯的”,。

《中國網(wǎng)絡表演（直播與短視頻）行業(yè)發(fā)展報告（2022-2023）》顯示，以直播為主要收入來源的主播中,，95.2%的人月收入為5000元以下,，僅0.4%的主播月收入10萬元以上。

為了研究短視頻/直播主播的線上勞動特點,，上海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研究員呂鵬從2015年起關注“草根”主播,，和其中的70多位進行過訪談。

他發(fā)現(xiàn),，平臺背后的隱形機制會讓新主播不斷嘗到甜頭,，但絕大多數(shù)“草根”主播的成功只是“曇花一現(xiàn)”,，由于缺乏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他們無法持續(xù)生產(chǎn)優(yōu)質(zhì)的內(nèi)容,。他訪談的部分“草根”主播,，直播生命周期只有幾個月。

從云端墜落

吳力從沒體驗過當“大主播”的感覺,。但他的朋友黃中原從流量的云端狠狠摔下來過,。

7年前，黃中原還是個在鄭州上大專的學生,，19歲,，美術專業(yè)，喜歡搗鼓畫筆和文玩,。他家里至今還存著他曾在學校師生技能大賽中,，榮獲素描一等獎的獎狀。

黃中原第一個“小火”的視頻,，是在學校的超市里,，他在鏡頭前隨手拿起一瓶白酒，一口氣灌下去,，再把瓶子放回去,。那個視頻讓他漲了幾千名粉絲。

此后黃中原找到了努力的方向,。李飛是黃中原的同學,，也是他的“攝影師兼經(jīng)紀人”。李飛覺得,，“火燒雞”事件是黃中原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那是一條2016年拍攝的視頻，視頻里,，黃中原先把杯中的酒點燃,，再蘸取燃燒的酒點煙?！昂缺鹁啤?，他端起帶火的酒往嘴邊送，手一歪,，帶著火焰的酒灑在褲襠上,，火苗瞬間上竄。黃中原痛苦地叫著,，“快來打,！快來幫我！”他慘叫著跑出屏幕,。

這段視頻播放量超千萬人次,，點贊量五六十萬,，讓黃中原漲了幾十萬名粉絲，賣假鞋,、賣二手組裝機的紛紛找他打廣告，好友申請能翻幾頁,。

李飛說,，這其實是一場預料之中的“意外”。

著火是計劃內(nèi)的,，第一次拍攝,，火苗打一下就滅了，“要的不是這個效果”,。第二次拍攝,，由于褲子上灑了兩次酒，火勢開始不受控制,。由于事先穿了防護的褲子,，黃中原的腿沒事，但火苗把他的肚子燒傷了一大片,，他在醫(yī)院躺了兩天,。

但這讓黃中原覺得“很值”?！盎馃u”事件后,，他有了名氣，1個月最多能掙5萬元,。

他對自己越發(fā)狠了,，李飛說：“他對我說過，攝像頭一開,，給他什么他都吃,。” 黃中原在鏡頭前吃下過生鴕鳥蛋,、活蝎子,、蝌蚪、老鼠,。

有次他把燃燒的煙頭都吃了,。“是鐵粉就雙擊,，雙擊雙擊再雙擊,。”他在鏡頭前表情痛苦地說著,。

不到半年,，因為直播內(nèi)容違規(guī),，黃中原被平臺多次封號。

幾年下來,，黃中原沒存下什么錢,。有時候一晚上賺的錢還不夠買酒。

李飛回憶,，黃中原對錢一直沒什么概念,，“具體怎么花的我也不知道，就是還網(wǎng)貸,，然后吃吃喝喝,，玩老虎機”。大學的時候,，黃中原買蘋果手機,、請朋友吃飯，借了不少網(wǎng)貸,。

去年蓋房子的時候,，黃中原只湊出1萬多元，借了30萬元的貸款,。

呂鵬發(fā)現(xiàn),，自己接觸的大部分“草根主播”，都會墮入到“掙錢-揮霍”的循環(huán),。其中一些是初高中剛畢業(yè),，很早接觸短視頻，沒有金錢的概念,?！坝腥苏f他1個月十幾個‘W’（代指“萬”——記者注），但絕大部分都揮霍了,。錢來得快,，去得也快?！?

呂鵬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底層氣質(zhì)讓這些主播火起來,，但最終也會制約他們的發(fā)展。

其實黃中原不喜歡喝酒,。有時他會大半天都趴在畫紙上,。他也拍過不喝酒的視頻。他拍過自己炒家常菜,，做過旅游照片的集錦,，拍過自己在衛(wèi)生紙上畫的西游記人物。他還拍過搞笑段子，坐在公交車上,，頭上戴一塊榴蓮皮,，腳踩在磚頭上，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黃中原的妻子回憶,，“他感覺沒有流量，沒有人欣賞”,。

在他做菜的視頻下面,，有人評論，“關注你是因為喝酒,，美食博主取關了”“你絕對在備孕”“贊沒有原來多，不反思一下嗎”“用酒熬的粥吧”,。

后來,，他的視頻封面又變回不同度數(shù)、包裝鮮艷的劣質(zhì)白酒,。

成為“狠人”

中國人民大學傳播學學者董晨宇把直播行業(yè)比作“黑洞”,，對于主播來說，“不斷地吸引他們,，管理他們,，規(guī)訓他們”。

他曾經(jīng)在一個平臺對多位女主播進行過1年的觀察研究,，他認為直播背后的“非道德經(jīng)濟”傷害的是從業(yè)者的價值觀,。這種傷害是隱形的，被短期的盈利所掩蓋,。

3年前剛開始直播的時候,，吳力還會因為緊張結(jié)巴。那時他不怎么懂網(wǎng)絡,，常年在新疆的戈壁灘上開貨車,，滿眼都是黑色的山丘和沙土，沒有草,，也沒有信號,，打電話要爬到半山腰。他們跟著工地跑,，空閑時就打斗地主,，或者把礦泉水瓶蓋里塞上紙片，做成象棋,。有次他在工地上受了傷,，在病床上休養(yǎng)期間接觸了網(wǎng)賭，欠下了七八十萬元的網(wǎng)貸。

他四處打聽賺快錢的方法,，朋友讓他試試直播,。

吳力開始每天都發(fā)一個喝酒的短視頻，混著雞蛋喝,，混著料酒和油喝,，或者跑到富士康門口、在下班的人流中喝,，“想各種方法博流量”,。

不到1年，吳力一次能喝下的生雞蛋,，已經(jīng)從20個漲到了250個,。

接著是學習“拉仇恨”，PK時兩個主播罵得越兇,，“大哥”“大姐”越有上票的欲望,。

他還砸壞過空調(diào)扇、吊燈,、新買的發(fā)財樹,。他也不想砸，但他沒有話語權,。懲罰是“大哥”定的,。

他的冰箱里還堆著幾十個砸開了口的紅牛，他不舍得扔,，“一罐6塊錢呢”,。除了自己喝，他把破的口子朝上,，裝回箱子,，送給親戚和朋友。他不好意思說是自己砸的,，別人問起就搪塞說,，“買來就是這樣”。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吳力很害怕熟人問起他在做什么,。

他讓女兒在父親的職業(yè)那欄寫“農(nóng)民”。一次他去信用社辦理貸款業(yè)務,，業(yè)務員認出來了他,，問他是不是那個很能喝酒的“網(wǎng)紅”，他連忙否認,。

他幾乎斬斷了所有社會關系,。他白天睡覺,，晚上直播，很少出門,。

戈壁灘上開貨車那種和世界“脫軌”的感覺又回來了,。吳力已經(jīng)很久沒回過家，連續(xù)3年,，過年他都一個人在出租屋里開著直播包餃子,。

因網(wǎng)賭欠債后，吳力到處借錢,，親戚都對他避而不及,，妻子和他離婚。于是他離開家,，在縣城租了房子專心做直播,。走前，他在父母面前重重磕頭,，“不掙到錢,，就不回家”。

他躲進了直播,，直播也讓他離現(xiàn)實世界越來越遠。吳力有時會去以前買的宅基地看看,。那是他原本準備蓋房子的地方,，現(xiàn)在被拿來種菜，黃瓜,、莧菜,、小青菜在太陽下炙烤。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他希望直播能把他帶出賭博的陰影,。事實證明，直播確實幫他還了一些債,，但也讓他的生活陷入了新的陰影,。

現(xiàn)在吳力害怕回家，害怕親人問詢的眼神,，以及鄰里間的閑言碎語,。有次他開車離開，從后視鏡里看到鄰居對著他指指點點,。侄子曾經(jīng)在直播間舉報過他,，村里的小孩用他的網(wǎng)名編順口溜，“跟著××混,，三天餓九頓”,。

吳力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兩個老人操持15畝地，收完西瓜,，凌晨3點就要推著三輪車上村口賣,。歇不了幾天，又要收胡蘿卜了,。

吳力的母親是個大嗓門,，60多歲了，她回憶,，吳力回來總帶著一身傷,，有時還要借父母和親戚的身份證注冊小號。即使是這樣,，她還是覺得吳力是個“好兒子”,，相信他“遲早有天會回頭”。

女兒們也覺得吳力是“好爸爸”,，雖然吳力平時邋里邋遢,，白天眼睛總是困得睜不開。吳力周末都會帶著女兒下館子,。他從來不在女兒面前罵人,。他會坐在女兒旁邊，監(jiān)督她們寫作業(yè),，雖然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直播奪走了吳力的睡眠和大部分的精力，很多事情他無力改變,。他的小女兒只有4歲,，平時是爺爺奶奶帶。二女兒上小學四年級,。

大女兒上初二,，最懂事，也最擔心他的身體,。有時候吳力賬號被封停播,，她會很開心，“至少不用再受傷了,，也能好好休息”,。

大女兒睡得淺，她知道,，一缺錢,，父親的直播時間就會拉長。去年有段時間,，她的學費很難湊齊,，父親凌晨5點才下播,。她的目標是努力拿獎學金，雖然只有幾百塊,。

吳力最怕女兒們看到他的直播,。剛開始，吳力會在直播間里叮囑,，“在看的不管南南還是甜甜,，早點睡”。后來“活兒”越來越狠,，他專門檢查過女兒們的關注列表,，以防她們看到自己。

平時吳力在客廳直播,，他會關上女兒們的臥室門,，叮囑她們不要出來。如果她們出來上廁所,，吳力就立刻停下直播,。

這只是種心理安慰，嘶吼聲和鞭炮炸開的聲音還是能傳進臥室,。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二女兒捂住耳朵,，笑嘻嘻的，預報著鞭炮響起的次數(shù),。這是她玩過多次的游戲,。

但在父親面前，她們裝作不在意,，因為不想給父親壓力,。有一次吳力下播后過來看她們，他的胳膊用紙巾纏了一圈,，已經(jīng)被血染透,。吳力走后，小女兒才哇的一聲哭出來,。

小女兒有次忍不住,，哭著對吳力說，“爸爸,，你別喝了唄”,。吳力的眼淚瞬間落下來,。 家人的哀求撕扯著主播的心。董晨宇訪談的主播中,，很多是單親媽媽,。一位主播告訴董晨宇，她平時在兒子熟睡后,，才在客廳支起手機直播跳舞,。不到半年她離開了這個行業(yè)，因為兒子對她說：“我睡覺的時候,，你能不能不在外面跳了,，能不能陪我一起睡？”

“當時她說這話我眼淚都下來了,，因為我也有孩子,。”董晨宇說,。

對于主播來說,，平衡兩個世界的生活并非易事。董晨宇認為,，即使主播將經(jīng)濟收入作為從事這一職業(yè)的原始動機,，但當工作和私人生活的界限變得模糊，他們很難消解和平衡這種失調(diào)帶來的不道德感,。

貓鼠游戲

王兆豐去世后,，吳力在某個平臺被封了6個號。黃中原去世后,，吳力被某個平臺“永久封禁”,，俗稱“封臉”。 這家平臺針對高頻飲酒主播進行人臉黑庫識別,，防止封禁后大小號替換等行為,。

吳力只能換一個平臺播。不過現(xiàn)在喝酒行為被平臺集中治理,，不管是哪個平臺,，只要有酒瓶出現(xiàn)，或者有人說出“酒”相關的字詞,，直播很快會被終止,。

香港中文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助理教授、研究平臺經(jīng)濟與網(wǎng)紅文化的學者林健發(fā)現(xiàn),，目前短視頻/直播平臺常見的內(nèi)容監(jiān)管模式是,，惡性事件出現(xiàn)，政府出臺文件,，平臺積極執(zhí)行,。

出于“數(shù)據(jù)就是貨幣”的商業(yè)邏輯,，一些平臺初期會遵從“擦邊球策略”，對于一些新興的,、帶來一定流量,、盡管有潛在問題但尚未“暴雷”的內(nèi)容，采取默許的態(tài)度,。一旦問題暴露,，政府出臺禁令、社會輿論壓力增加,，平臺則會轉(zhuǎn)過來打壓此類內(nèi)容,。

吳力也從不斷變化的賬號封禁時長中，感受到了環(huán)境微妙的變化：3年前違規(guī)只是封1個月,，后來則延長到1年,、兩年，現(xiàn)在則是“永久封禁”,。

呂鵬在和主播們的訪談過程中,，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主播都叫平臺“官方”，這種稱呼非常明顯地將平臺視為“官”,，將自己視為“民”,。

但這種管理并非強制性，雙方圍繞各自利益不斷博弈,。注冊成為主播前,，用戶都要閱讀《直播行為規(guī)范》，吳力也看過,，他知道自己“每天都在觸碰這些東西”“經(jīng)常違規(guī)”,。

于是主播和平臺間的“貓鼠游戲”成為常態(tài)，主播們有各種方法逃過監(jiān)管,，比如花錢買一個營業(yè)執(zhí)照,，用來注冊“傳媒號”“企業(yè)號”，就可以用別人的身份證注冊賬號,。一些被“封臉”的主播，還會選擇戴著面罩,、口罩繼續(xù)直播,。有人1年被封過30多個號，但還在直播,。

也有人因為封號放棄直播,。2020年，吳力的師傅顧武粉絲量創(chuàng)新高,，結(jié)果被永久封禁,，“心態(tài)直接崩了”,。顧武去其他平臺拍“正能量視頻”，挨家挨戶送米和油,，在視頻下面掛小黃車賣貨,，但“不掙錢，開銷太大”,。干了1年,，賬號解封，他又繼續(xù)回來玩“狠PK”,。

多位專家接受采訪時表示,，事實上，平臺從未停止探索內(nèi)容審核的最優(yōu)解,。在某平臺,，一個播放量超過200萬的視頻，至少經(jīng)過四層審核,。

政府監(jiān)管部門也在不斷完善直播行業(yè)相關的政策文件,。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2016年至2022年,，近7年來國家出臺了近20份涉及主播的政策文件,，劃定準入門檻、建立黑名單,、筑牢合規(guī)底線,，規(guī)則不斷加碼。

林健認為,，目前仍延續(xù)著“出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的處理模式,，監(jiān)管具有滯后性。平臺企業(yè)往往會迫于公共壓力出臺臨時性治理措施,，平臺成為政府政策的被動執(zhí)行者,，而政府文件不可能面面俱到、囊括一切管理細則,。

另一方面,，當平臺成長為小型社會，過于龐大的身軀,，讓毫無死角的清掃成為幻想,。《中國網(wǎng)絡表演（直播與短視頻）行業(yè)發(fā)展報告（2022-2023）》統(tǒng)計,，截至2022年,，我國主播賬號累計開通超1.5億個，我國網(wǎng)絡直播用戶規(guī)模達7.51億,，占整體網(wǎng)民的70.3%,。有報告估計,，全球每日上傳短視頻超4億條。

國外一篇探討內(nèi)容審查智能化的論文指出,，目前各大平臺面臨的內(nèi)容審核的困境,，是平臺“不惜一切代價增長”的發(fā)展心態(tài)必然帶來的后果。

“一些平臺確實是太大了”,，作者在論文中強調(diào),。

人生理想

進入新平臺，吳力花了1個月,，也沒漲回原來的粉絲量,。

為了吸引流量，他只能讓懲罰看起來更狠一些,。原來磕紅牛罐,，要磕七八十下才能磕爛，現(xiàn)在他最快5次就能磕爛,。不過他的頭也越來越不經(jīng)磕,，原來磕8個罐子頭才會流血，現(xiàn)在磕1個就會流血,。

吳力回憶自己有次因為封號換平臺,，為了快速積攢人氣，打了一場“從沒有人打過”的“生死局”：一次喝下5斤白酒,，250個雞蛋,。

當時的對手是個叫倪小天的主播，1年后,，吳力聽到了他的死訊,。

有次倪小天線下見了在直播間常給他打賞的“大哥”，吃了頓飯,，又被帶去酒吧,，在線下接了點單，定的任務是喝酒,。喝完他躺在卡位上睡覺,，徒弟在旁邊直播。過了一會兒,，徒弟一摸,，人已經(jīng)沒氣兒了。

那是吳力第一次聽說主播圈里有人喝死,，他雖然感到震驚，但他不認為“大哥”有什么錯,，“現(xiàn)在（干這行）久了,，沒什么事兒不能理解,。每個人的發(fā)泄方式不一樣。只是我沒錢”,。

吳力每天一睜開眼,，想的就是直播賺錢。他的人生兩大目標是,，買套房,，然后買一輛奔馳車，“一定要大標的”,。

他的手機鈴聲是“沒活成想要的樣子”,。他開的舊車是10年前買的，車上震耳欲聾的DJ音樂中,，網(wǎng)紅叫嚷著,，“輸不起你就不要輸，死不了你就站起來,！”

他認為,，混出名堂、賺到了錢,，才叫“站起來”,。

兩個朋友離世后的那個月，他一晚上賺四五百元,，少的兩三百元,，但上個月好的時候能有三四千元。他認為只要繼續(xù)播,，就能復制賺幾千元的那個時刻,。他從沒想過回去開貨車，“直播賺快錢賺習慣了”,。

董晨宇分析,，這種心理就像“抽彩票”，收入不穩(wěn)定帶來的“愿景”,，是吸引很多人從事這個行業(yè)的原因,。對于主播來說，“不穩(wěn)定”的另一面就是“有希望”,。很多主播并不會轉(zhuǎn)型或?qū)W習新技能,，而是只想就這樣賭下去，等待下一個被流量砸中的機會,。

吳力曾經(jīng)做過老家的蔬菜產(chǎn)地代辦,，幫著鄉(xiāng)親們聯(lián)系外地客商，他也想過做助農(nóng)主播，但一直不敢踏出第一步,。理由有很多,，包括“水很深”“我沒有渠道”“風險太高”。

在他看來,，“狠PK”的技術含量就沒那么高,。

據(jù)南方都市報報道，有直播公會,、MCN機構(gòu)或主播孵化機構(gòu)提供“PK節(jié)目效果”“10分鐘PK怎么打”等培訓課程,，有的還教“刺激”玩法。還有人發(fā)布“怎么通過PK要到大票”“直播間PK游戲懲罰大合集”等經(jīng)驗帖,，并教授主播維護和“大哥”“大姐”的關系,。

林健認為，平臺作為一個生態(tài)集合,，用戶,、創(chuàng)作者、MCN機構(gòu)等多元主體目前并沒有積極參與到平臺治理中,。他希望平臺和社會力量可以向“草根”主播提供一些資源,，幫助他們通過更積極健康的方式實現(xiàn)盈利和自我表達。

吳力把希望寄托在女兒們身上,，準備明年帶她們?nèi)ケ本┑拇髮W轉(zhuǎn)一圈,。

“你爸這輩子算廢了，你們要好好學”,，他常跟女兒們說?，F(xiàn)在他最樸素的愿望就是好好睡一覺，“等還完債,，我要大睡3天,！不直播，不看手機,，睡醒就吃,，吃完就睡”。

“這個行業(yè)是糟糕的,，但這些人只是普通人”,，董晨宇在結(jié)束調(diào)研后這樣總結(jié)。

最近,，一批年輕的新主播也來到平臺,，找吳力當對手打“PK”。和當年的吳力一樣,，他們愣頭愣腦的,、弄不懂規(guī)則,，又野心勃勃。

面對他們的挑釁,，吳力只是寬容地笑笑,，讓自己的粉絲們幫他們點贊、關注,。

他知道他們會碰見什么。他希望他們的路不再那么難走,。

（文中王麗,、吳力、顧武,、李飛為化名）

編輯:鳴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