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博士生徐騰。本組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8月9日中午,，清華校園, 徐騰騎單車,、戴墨鏡疾馳而過。

  他穿黑短袖,、卡其色長褲,，背雙肩包，屬于淹沒在人群中的那種人,。要不是自我介紹,，沒人知道他是那個帶著“奶奶廟”一起“火到快要自焚”的清華在讀博士徐騰。

  此前,在“一席”的演講里,，他一本正經(jīng)扯犢子,。人們通過他知道了河北易縣“奶奶廟”,知道了“奶奶廟”里的官神、車神,、學神,，白洋淀里的“大王八”，遼寧的“干”字文化廣場,，還有新疆某地的八卦摩天輪,。

  五天時間里，他的演講視頻播放兩百多萬次,。有人說有趣,，有人說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還有人批他審美有問題,。徐騰覺得,，這些都不重要，“我該干嗎干嗎”,。

  他說,他有自己的世界,，比“奶奶廟”有趣多了。

  建筑界的“野生世界”

  8月6日晚,，網(wǎng)絡演講平臺“一席”發(fā)布了徐騰的演講——《現(xiàn)在隆重介紹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一尊神仙》,。那時,，他本人正在從長沙回湖北老家的高鐵上。

  視頻中,，徐騰留一頭短發(fā),、齊劉海，戴著圓框眼鏡,，站在舞臺中央,，表情嚴肅地做自我介紹，“我現(xiàn)在是一名國家一級注冊沒報名建筑師,，建筑歷史與遺產(chǎn)保護青年還不是學者,。”臺下哄笑,。

  接著,，舞臺背景變成了一道閃電，他說自己“被歷史選中了”,。他變身導游,，帶著觀眾游覽了他見識到的“野生世界”——在距離北京120多公里的河北易縣，有個被譽為“華北第一道場”的“奶奶廟”,。在那里,，宗教氛圍特別濃厚，村民們“缺哪個神仙就隨便建一個”,，于是有了手握方向盤,、方向盤還能轉的“車神”，手捧“書箱”的“學神”……

  車到武漢時,，已經(jīng)是8月6日晚上十點一刻,。徐騰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朋友圈被自己的演講刷屏,。刷到第20條時,，他自己轉發(fā)，配上轉發(fā)語“人生污點,、貽笑大方”,。

  閱讀數(shù)據(jù)不斷刷新。8月7日上午,，閱讀量破十萬,，當晚，閱讀量破百萬,。

  連他那個半年只更新了二十多篇文章的公號“不正經(jīng)歷史研究所”,，一天都漲了三萬多粉絲，日均幾百條評論，“看都看不過來”,。他總結了一下,，每天大概有五個表白的——三個要求婚，剩下兩個要給他“生猴子”,。

  評論里說啥的都有,，贊揚的說他有才，批評的說他嘩眾取寵,，還有人說他審美格調(diào)不高,，給清華丟臉。對這些,，他并不在意。別人說他有趣,，他心里偷著樂,，覺得評價很中肯?！啊棠虖R’有趣還有爭議,，我有趣沒有爭議?！?

  碰到“清華建院都是這種審美的話,，中國還要山寨一百年”這類評論，他哭笑不得——本就沒打算對“奶奶廟”做價值判斷,，只想把好玩的事情帶給大家,，“我說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到了什么”,。

  演講發(fā)表后的第二天,，徐騰啥也沒干，就躺家里,，電腦,、ipad、手機擺在面前,，從早上9點到晚上12點,，他在三臺機器之間來回切換，看評論,，回復消息,。

  那是“有趣的一天”。通過“奶奶廟”,，他看到了眾生相,，“每個人看到的世界其實都是他自己”。

  我是“所長”

  徐騰喜歡自我調(diào)侃?！耙幌毖葜v臺上,，講到“奶奶廟”里一些神仙長得一樣，主要靠文字識別到底是哪路神仙時,，他正穿著胸前印著“所長”的黑色文化衫站在臺上,。他把名字寫在胸前，和那尊在手上掛著“神手”牌子的神仙沒什么兩樣,，他評價這種行為,，“土酷土酷的，非常呆萌”,。

  “所長”是他去年才有的身份,。學習建筑十多年，他見了很多好玩的建筑,，苦于沒有分享平臺,。去年年底，他注冊了一個微信公號,，取名“不正經(jīng)歷史研究所”,，自稱“所長”。

  他在清華的好友付冉說,，“不正經(jīng)歷史研究所”的靈感來自他導師,。徐騰導師王貴祥教授是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建筑歷史與文物建筑保護研究所所長?！八麑熓撬L,，他也自稱‘所長’?！备度秸f,，兩個“所長”，風格迥異,。一個是老派知識分子,，非常正經(jīng)；另一個,，正兒八經(jīng)扯犢子,，非常不正經(jīng)。

  公號開篇推送就是“奶奶廟”,。那晚,，徐騰在朋友圈里寫：“為什么我每天笑著睡去，因為這世界太有趣,！”

  公號里陸續(xù)推送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建筑,。比如河北白洋淀荷花大觀園里的大鱉館,、遼寧某村的“干”字文化廣場，還有新疆特克斯縣城八卦公園的八卦摩天輪,。徐騰把這稱為“不正經(jīng)歷史研究所出品的大型魔幻現(xiàn)實主義系列尋訪計劃”,。

  他迫不及待把看到的世界分享給大家，又設置自動回復：“我也不知道啥時候發(fā)下一篇,?！?

  粉絲比他還傲嬌,，“我也不知道啥時候看,?！?

  前段時間，徐騰被邀請去演講,，就講“奶奶廟”,、大鱉館這樣的野生建筑。外出讀書多年,，他還保留了一口荊楚普通話,，遇到“劉奶奶喝牛奶”就陣亡那種的。在“一席”演講之前,，他剛參加了TED演講，“據(jù)說我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配了兩個同聲傳譯的人,，一個普通話,，一個英語?！?

  那次演講最后,，他說，希望人們看到“野生世界里荒唐的趣味,、謬誤的智慧和低俗的情義”,。

  這大概是他對“奶奶廟”的態(tài)度。后來人們從他演講里讀出“高級黑”的意味時,，他反復解釋,，自己也是農(nóng)村出生，深受鄉(xiāng)土文化熏陶,，后來又到了清華這么精致的學校,。這些野生建筑確實不好看，但民間的創(chuàng)造力是不是有值得學習的地方,？他打比方,，喝個星巴克就比蹲路邊啃甘蔗高級很多嗎？

  今年清明假期,，“所長”組織陌生網(wǎng)友和清華同學二十多個人去河北易縣圍觀“奶奶廟”,。

  到了山腳下,，大家看到廟旁邊兩個棚子一圍就是公廁，前來祭拜的人把成捆成捆的香往山上抬,。有人覺得不可思議,。“所長”啟發(fā)說,，“你要用心去感受”,。

  在前幾天的一檔直播節(jié)目里，“所長”調(diào)侃說,，他先后去過五次“奶奶廟”,，“奶奶廟”真挺靈。有一次,，他去拜了正殿的神像,，保佑“奶奶廟”要火。你看,，這不,，火了？

 “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種方法”

  時間往前推二十來年,，徐騰還沒學會一本正經(jīng)扯犢子,，卻先萌發(fā)了對世界的渴望。

  1987年,，他出生在湖北荊州的農(nóng)村,，古稱江陵?！度龂萘x》劉備借荊州的故事就發(fā)生在他的家鄉(xiāng),，歷史的穿越感讓他著迷。

  小學三年級時,鎮(zhèn)派出所所長帶了五個五年級的小孩罰站,。他們偷了家里的錢,，自己坐火車去廣州，被當?shù)鼐焖突貋砹?。那天下午,，五個人面朝西站著，陽光打下來,，留下五個剪影,，鑲著金邊，像五尊神像,。

  這一幕刻在他腦子里,。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遠方——“90年代下海潮，連小孩都想著跑去沿?？纯?，我特別向往這樣的生活,。他們讓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種方法?！?

  他成了不一樣的小孩,。每天在學校里踢足球、搞活動,、寫小說,，覺得這才是素質(zhì)教育?！皠e人都跑偏了”,。

  高三發(fā)現(xiàn)成績無力回天時，他直接去寫小說了,。他跑到書店抄了幾家出版社的電話和地址,，想著出書，掙稿費,，作為來年復讀的學費,。

  高考沒考好，書也沒出成,。他又連續(xù)上了高四,、高五。

  第三次高考,，終于考上了重慶大學建筑系,。他喜歡創(chuàng)造性活動，“蓋房子”是集大成者,，“這和我身體里的能量契合?！?

  重大低他兩屆的學弟陳曦記得,，徐騰不算老師喜歡的那類學生。他自己也在微博里寫過,，大學五年,，“掛過6門課，得過0個榮譽證書,?！钡隽巳伦寗e人記住了他。

  大三那年,，他做了一份作業(yè),，用重慶話講叫“亂劈柴”。這是“居住區(qū)設計”的課程作業(yè),。別人作業(yè)都是A1圖紙,，工工整整的傳統(tǒng)設計,。打開他的作業(yè)，左邊一只恐龍,，右邊一只“金剛”,，中間擺個幼兒園。任課老師說,，這很牛,。這份作業(yè)，他獲得了學生生涯的第一個90分,，從那會兒,，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

  第二件事是拍電影,。畢業(yè)那年,，他跟家里人吹牛，說要考個清華研究生給他們看看,。牛吹出去了,，沒考上，“打臉了”,。心情郁悶,。

  他喊上學弟學妹，拍了一部記錄建筑系學生生活的電影,，“用一種畢業(yè)喝酒和畢業(yè)旅行之外的方式和大學說再見”,。

  電影在重大展映后，反響很好,。后來全國各大建筑學院都放過,。他從重大火到了整個建筑圈。有一年,，他去北大參加一個訓練營,，碰到一個學生，說因為他的電影才決定學建筑,。他有些感慨,，人與人之間竟然這么微妙地聯(lián)系著。這世界真可愛,。

  第三件事是三考清華,。第二次考研，又沒過,。原因是答案沒有寫到答題紙上,。他形容那種感覺就像“追一個姑娘很久，被拒了,，最后還對你笑了一下”,。直到第三年,，他才邁進清華的大門。

  這中間,，他也沒閑著,，跟幾個朋友把重慶的民國建筑挨個測量，保留了一手數(shù)據(jù),。這些建筑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拆得差不多了,。

  別人眼里他耽誤的這些年，他謂之“間隔年”,。

      “三觀不正”

  清華和徐騰,，一個正統(tǒng)，一個不按套路出牌,。徐騰走進清華,，像是兩種化學元素起了反應。

  剛進校那會兒,，清華到處都說“立大志,、入主流、上大舞臺,、成大事業(yè)”,。他覺得太正，必須加上“裝大X”才有格調(diào),。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他說的“裝X”是褒義詞，代表一種生活情懷——有趣,，還得有水平,。

  他跟兩個室友一起把宿舍改造了，買張沙發(fā),，開個投影,，動不動就來個movie night。他們的主張是,，宿舍是臨時的，生活是自己的,，設計可以改變生活,。

  每次回寢室，室友都是先聞其聲,，再見其人,。徐騰脖子上拴個鈴鐺，扁圓,，銅的,。他說,，戴鈴鐺的動物有三種——狗、牦牛和叮當貓,。背后的意義是,，敦促自己要像狗一樣忠于自己的理想，像牦牛一樣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生存下去,，像機器貓一樣用智慧去解決問題,。

  幾個玩得好的小伙伴，都自稱和他一樣“三觀不正”,，才能拿到“船票”——他們把徐騰寢室叫“船”,，哥幾個坐一起聊天、喝酒,、談人生,，這叫“開船”。多久聚一次,？看心情,。

  誰有情感問題，“船長”徐騰就是人生導師,，說得頭頭是道,。其實大家都知道，他自己也就在重大談過三段都不超過100天的感情,，在清華暗戀一個姑娘三年,，也沒成。

  但小伙伴們很受用,?！按瑔T”鄭遠偉記得，有誰鉆了牛角尖,，徐騰總能看到更高層面的問題,。“格局大,?！?

  今年，徐騰剛當上院里足球隊隊長,。確定隊服,，他不要現(xiàn)成的德國隊，也不要巴薩,，非要自己設計,。有隊員來自朝鮮，他靈機一動，球衣一面寫上“共產(chǎn)主義”,，一面印上“建筑”,。朝鮮朋友都說好，其他同學也嚷著要來買,。

  好友付冉覺得,，徐騰可能屬于裝X裝到深入生活骨髓的人?！氨热缯f吧,，他用的煙灰缸，居然是個鼎,！”

  徐騰有兩個“關二爺”,，一武一文，一大一小,，武關公手持大刀,，雜志豎起來那么高，文關公手托方盒,，武關公的一半高,，都是青銅的。

  “博士生復試那天,，我背著文‘關二爺’去了,，復試過了；足球比賽半決賽,，又帶著,，一路從0:2追到了2:2。到?jīng)Q賽,，不靈了,。”

  碩士畢業(yè)那年,，徐騰選了《復原研究》作為畢業(yè)設計課題,。他準備用CAD制圖軟件把這圖描一遍。本以為最多一周結束戰(zhàn)斗,，誰知道,，一描就是三個月。后來他才知道,，這是史上最復雜的建筑圖之一,。

  不過，這論文后來拿了校優(yōu),。全校88篇優(yōu)秀學術型碩士學位論文里，建筑學院就兩篇,。

  “他把圖書館里建筑學的書都翻完了,，正史都是通的,，才會去關注當代建筑紛繁復雜的現(xiàn)象?！编嵾h偉說,，說不定哪天徐騰能把他的野生建筑學形成體系。

  搞研究,、小組討論,，正經(jīng)博士生該做的，一點不含糊,。有時候,，研究某個東西，徐騰能從早上9點坐到下午6點,，不吃不喝,。付冉有時候看到他滴水未進，好奇地湊上去,，“你入定啦,？”

  帶了徐騰四年，導師王貴祥挺喜歡這學生,，“他很全面”,、“學術方面也不錯”。

“尋路的感覺,，非常好”

  兩年前,，徐騰有個想法，他要尋找50個文藝青年,，記錄他們的故事,。他對“文藝青年”的定義是，在喧囂的當下,，堅持某種深沉的生活情懷的人,。

  在別人眼里，徐騰就是這種“文藝青年”,。他時常去“和世界發(fā)生關系”,。他覺得，世界無時無刻不發(fā)出各種信息,，一個人如有緣,，就會碰到這些信息。他喜歡陌生帶來的神秘感,。

  大三那年,，他開始去不同城市行走，不只記錄建筑，還有觸動他的生活細節(jié),，比如路邊的一個煎餅攤,，或是一個修鞋鋪，全畫在本子上,。如今畫到了第六本,。一張中國地圖，到現(xiàn)在,，快要標記完,。

  回到北京，他組織同學們午夜行走北京的中軸線,、八大胡同,、北京鬼市。在前門,，他給大家放北京的城市紀錄片《北京記憶》,，那天選的那集，叫《生活是多么廣闊》,。

  這幾年,，當年和他一起改造寢室的室友，一個去了中科院工作,，一個剛當爸爸,。和他一起拍電影的陳曦，去了中國城市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工作,，剛剛結婚,。

  陳曦感慨，當年一起拍電影的兩個多月,，他也算是和日常生活做過抗爭,。他現(xiàn)在天天加班到半夜，終究向生活妥協(xié)了,，徐騰還在繼續(xù),。

  生活中的冗余也吸引徐騰。他說的“冗余”,，是生活脫離目的性規(guī)劃之外的部分,。“我特別希望自己能迷路,，尋路的感覺,，非常好?！?

  喜歡的姑娘跟他打個招呼,，他能原地高興一下午,。還要在小本子上記下：“2013年10月14日，晴,，清華大學建筑館大門口,，我居然笑了一下午，哈哈,。”

  一筆一畫抄繪中國古代造園專著《園冶》,，一列25個字,，花費7分半時間，一小時只能寫8列,。扉頁寫上“故楚徐氏手抄本”,。生活有了古意。

  要有煩心事,，拍幾張小本子上畫的圖,，傳上網(wǎng)，看到滿屏的贊和表揚,。又是一臉滿足,。

  鄭遠偉把這些總結為“他對規(guī)矩和日常生活的反叛”。他覺得,，徐騰是他見過最自由的一個人,。

  去年讀博后，徐騰換了寢室,。博士生寢室比研究生寢室還要逼仄,。一米多高的書架就挨著床邊，里面被《中國美術史》之類的大部頭塞滿,。朋友們常常擔心,，會不會哪天他睡得正香，被掉下來的書砸醒,？

  過了而立之年,，別人總拿找對象的事兒調(diào)侃他。他對時間倒沒太多緊迫感,，唯一擔心有天會記不清自己的牛X經(jīng)歷,。前幾年，他已經(jīng)開始了“拯救工作”,。在《史記：徐騰列傳》開篇,，他寫：“徐老頑童者，楚國人也,，名騰,，號頑童,。”

  “‘老頑童’,，再老也要玩,。這是確定的事?！闭J識徐騰兩年多,，付冉覺得，他拍電影,、寫文章,、成網(wǎng)紅，大家都不覺得驚訝,。要是哪天他說自己要從事某個職業(yè),，那才是見了鬼了。

  關于未來,，徐騰還沒規(guī)劃,。眼下唯一能確定的是，下學期,，博士論文要開題了,，他還沒想好寫什么；“一席”里提到的“國家一級注冊沒報名建筑師”,，明年看能不能把“沒報名”去掉,。

  未知多可愛啊——“腳踩一塊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編輯：宇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