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的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影展排片表中,，有一部影片顯得格外獨特。

它是一部紀錄片,，是由電影導(dǎo)演陳傳興拍攝,、記錄中國古典詩詞大師葉嘉瑩傳奇人生的紀錄片。葉嘉瑩先生一生歷經(jīng)戰(zhàn)亂,、政治迫害,、海外飄零，晚年回歸改革開放的中國,，持續(xù)創(chuàng)作、傳承教學(xué),，重系文革中斷的古典詩詞命脈,。影片交織了葉嘉瑩個人生命和千年中國古典詩詞,，表現(xiàn)她在詩詞長河中尋求存在的意義軌跡。 而記載葉嘉瑩先生跌宕傳奇人生的同名傳記之書《掬水月在手》也將由活字文化策劃推出,，不久后將會與書友們相遇,。

電影《掬水月在手》海報

近幾年，葉嘉瑩先生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古詩詞的教育和傳播上,，從精心編選《給孩子的古詩詞》,，到為每首詩錄制吟誦講解，到親力親為傳播瀕臨消亡的古老吟誦技藝,，為后學(xué)和孩子們留下更多的是無形的精神財富,。

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葉先生的自敘《讀書曾值亂離年》,，出身名門但生逢亂世,，眷念故土卻羈旅異鄉(xiāng)，命運幾度沉浮,，葉先生始終葆有詩心,、吟詠自得。在她看來,，是以詩詞慰平生,，足矣。

葉嘉瑩先生在迦陵學(xué)舍

讀書曾值亂離年

01

我讀書的時候,，恰好是抗戰(zhàn)的八年,。我1924年出生，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fā)生時,，我只有13歲,，當(dāng)時在讀初中二年級。我大學(xué)畢業(yè),，是1945年抗戰(zhàn)勝利時,。1979年前后，我開始回到南開教書的時候,，跟很多老同學(xué)在北京聚會,，我在京寫了十二首小詩，其中一首是：

讀書曾值亂離年,，

學(xué)寫新詞比興先,。

歷盡艱辛愁句在，

老來思詠中興篇,。

我的詩唯一的一點好處,，就是“修辭立其誠”。我的詩一定是我真實的感情,、生活和經(jīng)歷,，而不是咬文嚼字地鋪排一些辭藻,。我從初中二年級到大學(xué)畢業(yè)的八年，是“讀書曾值亂離年”,。

我跟我的老師顧隨羨季先生學(xué)詞的時候是在淪陷區(qū),，我的老師寫他在淪陷區(qū)里的生活和心情。詞這個東西是非常微妙的,，我也曾經(jīng)教學(xué)生學(xué)習(xí)寫詞,。他們有時候模仿南宋的詞人。南宋詞人的作品,，也有好有壞有深有淺,，有的詞中也有不少的感慨寄托?？捎械臅r候,，這種詞的風(fēng)氣流行下來，就只是咬文嚼字,、雕琢章句,，表面上看起來也很典雅，但是沒有內(nèi)容,，沒有真正的感情,。

詞這種文體，從晚唐五代的歌詞之詞,，經(jīng)過北宋的淪亡,，到了南宋，有很多激昂慷慨的,，所謂“豪放派”的詞,。到了南宋末年，有許多作者感慨南宋的敗亡,、蒙元的入主,，有那樣悲慨的詞。清代也有很多有寄托的詞,。所以,， 《人間詞話》的作者王國維先生曾經(jīng)說，詞,，一定是在經(jīng)歷了很多的苦難之后,，才寫得越來越好。他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這樣的詞才有深刻的意義,。張惠言也說， 一定是“賢人君子”有“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而寄托于詞,。

葉嘉瑩先生在迦陵學(xué)舍

02

我最初認識詞,，是在我剛剛考上初中的那一年,，我母親給我買了一套《詞學(xué)小叢書》作為獎勵?！对~學(xué)小叢書》里有一卷納蘭性德的《飲水詞》。 納蘭其實跟我是本家,，我們都是葉赫納蘭,。我小的時候就讀了納蘭詞，我覺得他寫得很不錯,，因為他寫得很淺白,，很容易懂。像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

非常清新流利,。

直到我到了大學(xué)，看到我老師淪陷區(qū)中的作品,，我才發(fā)現(xiàn),， 張惠言說，詞里邊要有比興,，不是空白的,、白白說的一段話。我老師那些寫于亂離之中的小詞,，有不得已的難言之情,。那種曲折深婉的詞，才有更深遠的意義,。

當(dāng)年在淪陷區(qū)里,，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愿望，那就是祖國能夠勝利歸來,。司馬光寫了《資治通鑒》,，資治，就是對于治國的參考和借鑒,。 一個人,，帶著自己的歷史；一個國家,，也帶著自己的歷史,。你不知道自己的歷史，你就不知道你應(yīng)該現(xiàn)在走向何方,。

在我們抗戰(zhàn)的時候,，處在淪陷區(qū)的我們一心期盼的是祖國的勝利歸來,。可是祖國勝利歸來以后,，國民政府的接收就有了最大的一次失敗,。因為他們的自私，因為他們的貪婪,，因為他們沒有道德,，沒有品格，把接收變成“劫收”,。所以,，國民政府轉(zhuǎn)眼就敗退了。 所謂“前車之鑒,，后事之師”,，一個人應(yīng)該明白自己的歷史，應(yīng)該知道有些機會是來之不易的,。

在抗戰(zhàn)的時候,，雖然是在艱辛和苦難之中，但淪陷區(qū)的人們都有盼望祖國光復(fù)的那種忠愛的愿望,。隨著祖國的軍隊步步撤退的工作人員和流亡的學(xué)生,，寧可忍受千辛萬苦，也要跟隨著政府到后方去,，其中就有我的父親,。我父親是北京大學(xué)外文系畢業(yè)。時當(dāng)晚清,，許多讀書人為了挽救祖國的危亡,，用了各種不同的方法。有人參加了武力的革命工作,。我父親參加了航空署,。

當(dāng)時我們國家在航空事業(yè)上是一片空白，我們要跟西方國家學(xué)習(xí),，現(xiàn)在找到的我父親的譯稿一共有五十篇,。我們國家走到今天，不再像當(dāng)年的晚清一樣受列強的侵略和宰割,。我們現(xiàn)在能夠站立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家應(yīng)該珍惜這個機會,，珍惜這個時代,。

葉嘉瑩先生在迦陵學(xué)舍

03

我最近還看了一本書，是弗蘭克 · 富里迪的作品 《知識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在這個時代,，在這個世界,，你看到社會上都是欲望，都是物欲,，都是庸俗,，都是商品化。古人說“人之異于禽獸者幾?！?。人與禽獸的不同之處在哪里？禽獸是沒有反思,，沒有道德，沒有教化的,，它只有本身的欲望,。動物只有欲望的驅(qū)使，沒有理性,，沒有思想,，沒有理想。所以“人之異于禽獸者幾?！?。 如果人也沒有理想，沒有持守,，沒有道德,，那么他不僅跟動物一樣，甚至比動物還不如,。因為動物只是出于本能,，出于生存的需要，才做那樣的事情,。而現(xiàn)在的一些人,，可以用種種手段、種種機謀做很多傷天害理的事情,。有的人就對這個社會感到悲觀,，覺得這個社會沒有希望。

弗蘭克·富里迪《知識分子都到哪里去了》

其實,，每個人的希望都在于自己,。

我以前看過一個電影《國王與我》。這個國王表面上看來沒有什么知識,，性情也很粗獷,。可是，他的心是向善的,。 每一個人對自己的心之所向,，都應(yīng)該有一個持守：你的心是向著哪一方面的。我們國家能有今天很不容易,，我們應(yīng)該珍惜這一切,。不要站在負面的那一方面，要站在正面的那一方面,。 你不要覺得一個人的力量是小的,，每一個人的心之所向都是重要的。

葉嘉瑩先生在迦陵學(xué)舍

04

什么是“學(xué)寫新詞比興先”,？看我的老師顧隨先生苦難之中的作品《鷓鴣天》,。

不是新來怯憑欄，小紅樓外萬重山,。自添沉水燒心篆,，一任羅衣透體寒。凝淚眼,，畫眉彎,，更翻舊譜待君看。黃河尚有澄清日,，不信相逢爾許難,。

這首詞是很微妙的，就像張惠言所說的“里巷男女哀樂之詞”,。這首詞表面上所寫的,，就是里巷之中的少男少女的戀愛?？墒且皇缀迷~,，里邊是有寄托的，隱藏了“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

“不是新來怯憑欄”,，這個憑字在這里念仄聲?！皯{欄”就是“倚欄”,。倚欄是什么？倚欄是望遠,。她說我現(xiàn)在“怯”,，就是我“怕”靠近那個欄桿，只要一靠近欄桿,，我就看到“小紅樓外萬重山”,。在我住的小紅樓外,，隔著萬水千山。 這寫的是什么,？是當(dāng)時我們祖國在抗戰(zhàn)之中的流亡慘象,。我父親一直跟隨著政府，他在航空署,，也就是后來成立的航空公司工作,。他就在抵抗日本的那些城市之中。我母親四年沒有接到我父親一封信,，可是她知道,，我父親是跟著政府在敗退流亡的途中。我母親很憂傷,，在抗戰(zhàn)最艱苦的年代去世了,。而我就是在那一年考上輔仁大學(xué)。

“自添沉水燒心篆,，一任羅衣透體寒”,，是說，雖然我是孤獨的,、寂寞的，雖然我所愛的人離開了我,，雖然我的祖國在敗退,，可是我沒有放棄，我自己“自添沉水燒心篆”,?！俺了笔且环N香，有一種香叫做“沉香”,，是一種有香氣的木材,。 中國的小詞向來有很精美的語言，很精美的形象,。每一個語言,，每一個形象，都有著豐富的含義,。我要添的,，是最珍貴的“沉水”的香。中國古代在房間里焚香是很講究的,，古人不只是簡單地一圈一圈地盤,，他們會盤成一個心字，盤成一個萬字,，盤成各種圖形,。沉水，是一種珍貴的香。心,，不僅指形狀的委曲轉(zhuǎn)折,，心的意義更代表了那種深切的感情?！白蕴沓了疅淖?，我沒有因為隔絕就放棄了，我永遠保持我內(nèi)心的芬芳和美好,。 也許四圍的環(huán)境有丑陋,，有罪惡，但是你要保持住你自己內(nèi)心的那一點持守,，你要珍重自己心之所向的那一方面,。所以說“自添沉水燒心篆，一任羅衣透體寒”,。

也許在這物欲橫流的社會之中,，你有所持守，就會遭到很多挫折,、很多打擊,，你也會有痛苦。但是我不怕,，任憑我穿著輕薄的羅衣,，在寒冷的空氣之中，我不躲藏,，我不逃避,。雖然我滿眼都是淚水，但即使是“凝淚眼”,，我也要遠望,，我也要期待我所愛的人回來，期待我的祖國勝利歸來,，期待我的祖國的復(fù)興,。

葉嘉瑩先生在迦陵學(xué)舍

“凝淚眼”，我仍然要“畫眉彎”,，仍然要把我的眉毛畫得很美麗,。古人畫眉，代表對自己才能和品德的珍重,?！白V”，就是“眉譜”,。中國古代,，眉有眉譜,，有臥蠶眉、小山眉,、遠山眉,，各種形式的眉譜。畫眉代表了一種愛美的,、要好的品格,。畫給所愛的人看，那是對感情的珍重,。我當(dāng)年畫給我愛的人看,，畫的就是這樣的眉譜。而現(xiàn)在,，我沒有因為時代的改變就迎合潮流,，去畫另外的眉譜，我畫的還是舊日的眉譜,，所以說“更翻舊譜”,。我相信你一定會回來。不要管外界如何,，只要你有信心,，只要你有持守，你就會等到所愛的人回來,，你就會在社會上有你的一份力量,。

佛教的《華嚴經(jīng)》上說，人在社會之中,，譬如在一個大圓鏡之內(nèi)，彼此互相映照,，一影中復(fù)現(xiàn)眾影,。 你的影子就照在別人身上，別人的影子也照在你的身上,。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光芒,，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心里邊發(fā)出來的力量。你的心是向著哪一方面的,？我老師的詞中說 “黃河尚有澄清日,，不信相逢爾許難”。中國古人說,，黃河千年一清,，盡管千年黃河才能夠清，畢竟會有清的一日,。意思是,，我不相信你不會回來了,，你一定會回來的，勝利一定會等到的,。我們應(yīng)該有一種美好的,、向前的、向上的,、向善的持守,。

我們從亂離之中走過來很不容易。我希望所有的人,，珍重你們自己,，珍重你們自己的希望，珍重你們自己的理想,。不要在社會中一些墮落的,、敗壞的、邪惡的影響中迷失掉自己,。

葉嘉瑩先生捧讀自己編選的《給孩子的古詩詞》

END

《給孩子的古詩詞·講誦版》是“給孩子系列”第三部《給孩子的古詩詞》的進階版,。古典詩詞大家、九十四歲的葉嘉瑩先生,，為了讓更多的讀者能領(lǐng)會到古詩詞中所蘊含的感動和召喚,，花費近一年時間，親自為孩子選編,、講解,、吟誦218首經(jīng)典古詩詞，推出《給孩子的古詩詞·講誦版》,。書中根據(jù)詩詞內(nèi)容精心選配52幅中國古典繪畫作品,，并附有二維碼，掃描即可聆聽葉嘉瑩先生逐首吟誦及講解全書所有古詩詞,。

（編輯：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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