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弁系南宋士人,字少章,,號觀如居士,,歙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朱弁為中國詩學(xué)史留下了一部知名的詩話著作,,即《風(fēng)月堂詩話》,。這部詩話作于羈留金朝期間,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所說:“前有自序,,題庚申閏月,。考庚申為紹興十年,,當(dāng)金熙宗天眷三年,。弁以建炎元年使金,羈留十七年乃還,,則在金時所作也,。”(紀(jì)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百九十五卷)《風(fēng)月堂詩話》作者自序稱“庚申閏月戊子觀如居士朱弁敘”,,即宋紹興十年閏六月初六日,,此時作者尚羈留于金朝?!讹L(fēng)月堂詩話》中所談?wù)撜叨嗍窃谒螘r議論所得,,卻體現(xiàn)出獨特的詩學(xué)觀念。文學(xué)批評史家郭紹虞先生評述《風(fēng)月堂詩話》時說:“然則是書乃在金時作,,而其所論則猶是在宋時談?wù)撝靡?。跡其交游,多在諸晁,,晁叔用,、沖之,晁以道,、說之,,晁無咎、補之均較有名,,至如晁伯宇,、載之,,晁季一、貫之,,其名較晦,,而軼事斷句每賴以傳,。是則風(fēng)月之談,,正有足征一時文獻者矣?!保üB虞《宋詩話考》)
朱弁論詩,,以“體物”作為其詩學(xué)思想的核心命題。以筆者的理解,,朱氏所說的“體物”,,拋開使事用典的“古人畦徑”,直接從客觀對象中獲得詩的感興與體驗,,準(zhǔn)確生動地刻畫出對象的特征,,并且傳達出自然造化的生命律動。如《詩話》中說:“詩人體物之語多矣,,而未有指一物為題而作詩者,。晉、宋以來始命操觚,,而賦詠興焉,,皆仿詩人體物之語,不務(wù)以故實相夸也,。梁庾肩吾《應(yīng)教詠胡床》云‘傳名乃外域,,入用信中京。足欹形已正,,文斜體自平’是也,。至唐杜甫詠蒹葭云:‘體弱春苗早,從長夜露多,?!瘎t亦未始求故實也。如其他詠薤云:‘束比青芻色,,圓齊玉箸頭,。’《黃粱》云:‘味豈同金菊,,香宜配綠葵,。’則于體物之外又有影寫之功矣,。予與晁叔用論,,此叔用曰‘陳無己嘗舉老杜詠子規(guī)云:‘渺渺春風(fēng)見,,蕭蕭夜色棲??蛻涯且姶?,故作傍人低?!绱说日Z,,蓋不從古人筆墨畦徑中來,其所熔裁,,殆別有造化也,。又惡用故實為哉!”(《冷齋夜話·風(fēng)月堂詩話·環(huán)溪詩話》)朱弁所舉之例,,都是以自然物象為描寫對象的佳作,,而都是出自詩人的獨特審美體驗,而非求之于故實,?!绑w物”的命題,出自魏晉南北朝時期著名文學(xué)家陸機的文論經(jīng)典《文賦》,,其中說:“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保◤埳倏怠段馁x集釋》)人們更多地關(guān)注的是,,“詩緣情”的美學(xué)內(nèi)涵,以至于成為在詩學(xué)史上與“詩言志”并行的詩歌基本創(chuàng)作理念,?!绑w物”則沒有這樣的幸運。實際上,,“體物”作為詩學(xué)命題,,包蘊了中國文學(xué)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向刻畫事物形象的方面發(fā)展的重要契機,也是中國美學(xué)意象范疇發(fā)展的重要基礎(chǔ)?,F(xiàn)有的意象研究,,恰恰是忽略了“體物”對意象范疇走向深化的深刻作用。值得注意的是陸機《文賦》在其自序中所表述的:“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辭,良多變矣,。妍蚩好惡,,可得而言。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張少康《文賦集釋》)《文賦序》中所言,,既說明了作者的寫作動機,,同時也提出了重要的理論問題?!拔铩狻摹比咧g的關(guān)系,,實際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意象創(chuàng)造的根本問題,?!绑w物”與“賦”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或者可以說,,賦是以“體物”為其基本方法的,。作為藝術(shù)手法的賦,其含義主要是以鋪陳描摹,,而后來作為文體的賦,,也是要對客觀對象進行窮形盡相的鋪陳描摹。劉勰在《文心雕龍·詮賦》篇中說:“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保ǚ段臑憽段男牡颀堊ⅰ罚┰谕馁澱Z中,,劉勰又說:“賦自詩出,分歧異派,。寫物圖貌,,蔚似雕畫?!卑奄x的“體物”作為美學(xué)特征加以概括,。朱弁所提出的“體物”,其基本方法是“不求故實”的描摹對象的特征,,在此之上,,“又有影寫之功”。從作者所舉之例可以分析出,,所謂“影寫之功”,,是在摹寫對象特征的同時,,進入了意象創(chuàng)造的層次。
“體物”的創(chuàng)作手法,,不惟是描摹對象的表層形象與特征,,更應(yīng)攝寫描寫對象的內(nèi)在神韻。在《風(fēng)月堂詩話》中,,作者表達了這種觀念,,他說:“晁察院季一,名貫之,,清修善吐論,。客言東坡嘗自詠《海棠》詩,,至‘雨中有淚亦悽愴,,月下無人更清淑’之句,謂人曰:‘此兩句乃吾向造化窟中奪將來也,?!驮唬骸麓苏Z蓋戲客耳,世豈有奪造化之句,!’季一曰:‘韓退之云:妙語斡元造,。如老杜落絮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雖當(dāng)隆冬沍寒時誦之,,便覺融怡之氣生于衣裾,而韶光美景宛然在目,,動蕩人思,。豈不是斡元造而奪造化乎!”朱弁所舉的東坡詩句以及晁季一所說的“斡元造”,,都是深得對象神髓而能運人心魂之作,,遠非那種皮相的描摹。
“體物”在朱弁的詩論中,,不僅指一般的物象摹寫,,也是指詩人所親歷的境界。這是超越了對一事一物的描摹而在親歷的感興中所獲致的審美體驗,。尤其是在奇崛不凡的征行經(jīng)歷中身心融入自然造化,,使其作品帶著“大化”的脈息。用朱氏的話來說,,這便是“奪造化”,。朱弁最為推崇的是杜甫的由秦入蜀的組詩,《詩話》中連論數(shù)則:“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微月沒已久,,崖傾路何難。大江動我前,,洶若溟渤寬,。篙師理暗楫,歌嘯輕波瀾,。霜濃木石滑,,風(fēng)急手足寒。入舟已千憂,,陟巘仍萬盤,。迥眺積水外,始知眾星乾,。遠游令人瘦,,衰疾慚加餐。此《水會渡》詩也,?!薄皷|坡云:‘老杜自秦州越成都,所歷輒作一詩,,數(shù)千里山川在人目中,古今詩人殆無可擬者,。獨唐明皇遣吳道子乘傳畫蜀道山川,,歸對大同殿,索其畫無有,,曰‘在臣腹中,,請匹素寫之’,半日而畢,。明皇后幸蜀,,皆默識其處。惟此可比耳,?!薄袄隙拧秳﹂w》詩云:‘惟天有設(shè)險,劍門天下壯,。連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巫泳┲啥歼^之,,誦此詩,謂人曰:‘此四句蓋劍閣實錄也,?!倍鸥Φ娜胧窦o(jì)行組詩,,真切地記錄了詩人入蜀途中艱難歷程,刻畫了一路上的奇險山川,,同時也抒寫了詩人獨特的審美體驗,。明代著名詩評家鐘惺評此云:“老杜蜀中詩,非唯山川陰霽,,云日朝昏,,寫得刻骨。即細草敗葉,,破屋危垣,,皆具性情。千載之下,,身歷如見,。”(仇兆鰲注《杜詩詳注》)朱弁之所以從“體物”的角度高度贊賞入蜀詩,,在很大成分上與自己從南方出使塞北,、親歷了北方山川物候的感觸密切相關(guān)。他認為杜甫的入蜀詩正是“體物”為詩的典范,。
“體物”的詩學(xué)觀是撤去故實之屏障,,而以親歷來攝寫物象。從這個意義上,,朱弁對蘇軾極度推尊,。他在《詩話》中評蘇軾詩文:“東坡文章,至黃州以后,,人莫能及,,唯黃魯直(黃庭堅)詩時可以抗衡。晚年過海,,則雖魯直亦瞠若乎其后矣,。或謂東坡過海為不幸,,乃魯直之大不幸也,。”(《冷齋夜話·風(fēng)月堂詩話·環(huán)溪詩話》)蘇軾寫在海南時期的詩詞,,乃是其人生艱難際遇的饋贈,,倘無謫居海南的經(jīng)歷,那些海南時期的名篇佳什,,也就無由產(chǎn)生了,。從蘇黃比較的意義上來看,似乎算得上是魯直的“不幸”了。朱弁還有對黃庭堅詩法的獨特之見,,認為“黃魯直深悟此理,,乃獨用崑體工夫,而造老杜渾成之地,,今之詩人少有及者,。此禪家所謂更高一著也?!保ā独潺S夜話·風(fēng)月堂詩話·環(huán)溪詩話》)比起宋金時期一般性的議論蘇黃優(yōu)劣,,確實要“棋高一著”了。朱弁的“體物”詩學(xué)觀念,,是以“自然”為其旨歸的,,《詩話》中此類論述甚多,但是呈現(xiàn)“自然”的審美形態(tài)的手法,,在“體物”中卻又并非僅是直白地鋪敘,,如能達到杜甫詩作的那種渾成之境,即是好詩佳作,。這又與金源詩學(xué)中后來的王若虛一味地揚蘇抑黃,,頗有不同之見了。郭紹虞先生有論詩絕句評《風(fēng)月堂詩話》云:“不被豫章瞽說蒙,,獨排來歷異時風(fēng),。西崑別衍西江水,一著更高識涪翁,?!笨芍^對朱弁的“體物”詩學(xué)的中肯之評了。(作者為中國傳媒大學(xué)文科資深教授)
《光明日報》(2024年04月22日 13版)
編輯:月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