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高考作文題,,取材于《紅樓夢》中“試才題對額”一回,,大觀園落成后,寶玉等人穿過“曲徑通幽處”,,見到園中第一處景致:一派好水,,一橋一亭翼然水上,賈政欲取名為“瀉玉”,,但寶玉認為“瀉”字不雅,,提議名為“沁芳”。
沒想到,,“沁芳”二字大有來頭,在著名紅學家周汝昌看來,,竟是《紅樓夢》全書的總體象征所在,。
他研究紅學多年的體會就是“沁芳”
《歲華晴影》是著名紅學家周汝昌的隨筆集,全書輯選了作者隨筆精品88篇,,大致有讀書治學,、自我觀照、講“紅”說“夢”、追憶故交,、前塵往事,、文化反思幾方面的內容。關于“沁芳”,,周汝昌說過:
有人問我研究紅學多年的體會是什么,,就是兩個字——“沁芳”?!扒叻肌倍钟钟泻沃卮笠饬x,,值得研究五六十年始明嗎?這是因為:大觀園的一條命脈是沁芳溪,,而所有軒館景色都是沿著此溪的曲折而布置的,;是故沁芳亭、沁芳橋,、沁芳閘,,都采此名。此名何義,?這就應該溫習王實甫大師在《西廂記》里給崔鶯鶯安排的第一個曲子“賞花時”,,她唱的是:“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薄胺肌奔础奥浠ā?,“沁”即“浸于水”,,正是“花落水流紅”的“濃縮”和“重鑄”——它標出了全書的巨大悲劇主題即“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
《紅樓夢》里,,眾人搬進大觀園后,,作者正筆詳述的第一件事就發(fā)生在沁芳閘。
那天正當三月中浣,,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即《西廂記》),,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從頭細看,只見一陣風過,,把樹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便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兒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就在此時,,寶玉遇見了正要葬花的黛玉,,黛玉告訴他:“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
周汝昌認為:這是一個巨大的象征——象征全書所寫女子的總命運,,寶玉是群芳不幸結局的總見證人,因此他題“沁芳”二字必有緣故,。而且根據(jù)曹雪芹原意,,黛玉其實并非因病而死,而系投水自盡,;《紅樓夢》中曾反復引用“落紅成陣”“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等詩句,;“沁芳”實為“浸芳”,它是沉浸(埋葬)群芳(女子)之水,,大觀園中的女子在這里相聚,,最終卻又像繽紛的落花一樣,隨流水遠逝,。這就是“沁芳”二字的真正含義,。
曹雪芹遺物“天上難尋,人間罕遇”,,警惕學術的名利心
周汝昌先生這本《歲華晴影》中,,有一篇文章《雪芹遺物》,其意義已然超出“紅學”,。
此文一開頭就是一句“驚人之語”:“做學問最忌的是什么,?是名心同利心。名心利心這種東西,,常常會化為另一種心——小人之心,?!?
接下來,周汝昌就以“曹雪芹遺物”為例,,講述了這種小人之心,。
如今,曹雪芹的遺物簡直是“天上難尋,,人間罕遇”,。有的紅學曹學家,對此夢寐以求,,“然而世有黠者,,窮極無聊,看出芹迷的心事,,遂投所好,,鉆了空子,炮制出一串假古董,,愚弄癡人,。于是好事情便被這種壞人攪得一塌糊涂,不明真相,,輕易相信的,,至今還在對這些騙人的東西津津樂道?!?
這還只是“小人之心”的第一層次,,然而還有第二層次。
有一位“紅友”,,篤信騙局偽物,,自信是“二百年來的最大發(fā)觀”,寫文章為之宣傳,,還害怕旁人先知,,奪去“發(fā)現(xiàn)專利”,直到發(fā)表之事統(tǒng)統(tǒng)安排定局,,這才對周汝昌“宣布”,。周汝昌看后,覺得疑點太多了,,不信??尚Φ氖?,對方多次來問:“你的著作里為何不引用我這批珍貴的資料?”周汝昌只好婉言托辭,,說:“那是老兄你的發(fā)現(xiàn),,我不當掠美,。”對方說:“沒關系,,你還是該引用,。”
后來,,對方也明白是周汝昌根本不信之故,,于是就對人說些閑話,意謂:“周某人竟不相信,!要是他發(fā)現(xiàn)的,,那就不是假的了?!?
這就不是可笑,,而是可悲又可恨了。
周汝昌自己感喟:“我寫文至此,,讀者閱文至此,,似微聞耳際有嘆喟之聲?!?
記者讀到此處倒是想起,,魯迅發(fā)表《阿Q正傳》,并不是針對某一個人,,卻常被人以為是在影射,、攻擊某人。魯迅不由得嘆息:“直到這一篇收在《吶喊》里,,也還有人問我:你實在是在罵誰和誰呢,?我只能悲憤,自恨不能使人看得我不至于如此下劣,?!?
說來也是有趣,周汝昌先生在書中多處引述魯迅的意見,;而周先生自己,,也多次在書中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我就是要較真,就是不“雍容大度”,。這種態(tài)度,,實在也有點像他的本家魯迅。
在普林斯頓大學見“壯思堂”有感
《歲華晴影》中,,還記述了周汝昌本人一些文字因緣,。比如,1979年,,周汝昌應邀赴美參加國際紅學研究會,,認識了那時尚在加拿大工作,、居住的詩詞學家葉嘉瑩。他與葉嘉瑩雖不是校友,,青年時代卻有一位共同的老師——文史學者顧隨,。更巧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葉嘉瑩在北平就讀輔仁大學女生部,,該部就設在恭王府;而根據(jù)周汝昌考證,,恭王府就是大觀園原型,。他將自己寫的《恭王府考》一書寄給葉嘉瑩,果然引起葉嘉瑩對往事的回憶,,寫來五言律詩三首,,“落落大方、情味彌永”,,周汝昌讀后深受感動,。
還有更加奇妙的文字因緣、文化因緣,、歷史因緣,。
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發(fā),,周汝昌正在燕京大學西語系讀書,。日軍包圍、封鎖,、解散燕大那一天,,他正聽系主任謝迪克教授講莎翁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非常精彩入神——而當此際,,變生不測了,!此事我永難忘記?!?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周汝昌再度赴美交流,得知謝迪克教授仍健在,,已86歲,。當初他被日軍關在集中營里,還從事《老殘游記》的翻譯事業(yè),。謝迪克教授后來應邀重訪北京,,他到北大燕園的第一講,就是重續(xù)四十年前被日軍打斷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得知謝迪克教授是《老殘游記》的英譯者,,周汝昌感到興奮:他非常喜歡和佩服《老殘游記》的作者劉鶚,劉鶚是第一個指出,,“千紅一窟,、萬艷同杯”就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人,,他對《紅樓夢》的理解極其深刻,。
在美國,周汝昌講的是紅學,,感懷的是民族的文化歷史,。1987年,他應邀到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交流,,講《紅樓夢》的結構,。“進了講室,,已經(jīng)座無隙地,。拾頭一看,見講臺上方高懸一匾,,寫著‘壯思堂’三個大字,。我心中著實有所感動——在美國的學府中,卻掛著中文漢字的匾額,,反而倒不像中國人自己,,專門效顰一些‘洋味’,以為不如此不‘高貴’,,而不去想一想:我們中華文化在海外是如何地受重視而顯輝煌,。”
這間“壯思堂”,,記者查閱了一些資料,,是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所在,本名Jones Hall,,直譯或可譯為“約翰樓”,。樓里有愛因斯坦辦公室,那位患有精神分裂癥,、后來得了諾貝爾獎的數(shù)學天才納什常在此樓工作,,反映他人生的電影《美麗心靈》在這里攝制。這座樓的202室是一個雅致的會議室,,正中間掛著中國臺灣著名藝術史研究者莊申教授題寫的字“壯思堂”,,把Jones Hall譯作“壯思堂”,真是很妙,。
編輯:映雪
